彼方的神庙

1

旅馆前台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张酒店外观照片。头次住这家酒店,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网上订房时心里有事,房间都是随便选的,没在旅店网站上看它的图片。可现在墙上这张照片却让我感到一丝诡异的熟悉,好像曾在哪儿见过。心底虽感觉那大概是错觉,可还是不能于心释然。

我从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手里接过房卡,走向电梯——照片一直停留在脑中,甚至在踏进电梯后仍挥之不去。

房间中等大小,干净,陈设雅致。竟然还是一间带窗景的房间——订房时没想到过的。我走到窗边的小沙发旁,把旅行箱放下,背对着床,几乎下意识地坐了下来。透过那扇宽大的玻璃,我望见马路对面远处的小山,在前景里,是一座中国传统风格的的小建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建筑是这里人们称为“庙”的那种,其实也可能是一座较大的神龛。庙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下,似乎放射金色。我笔直地坐着,动也不动,几分钟,或许更久,不记得那样坐了多长时间。

2

酒店对街的另一侧是一座香火很盛的佛寺。历史悠久。始建于公元八世纪,名为“补陀罗寺”,以观音菩萨的圣山命名。整个庙宇的院落从街面一路延伸至山脚之上,其主要建筑——大殿、院落、厢房——排列在中部地带。

当天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决定去探一探那座神秘的小庙, 不然的话,每次从窗口过,都会忍不住去看它一眼,怪难受的。我猜它大概是补陀罗寺的一部分,起码从我房间里望去,看似如此。我对补陀罗寺本身没兴趣,只想去看看那座在佛寺后山的小庙,觉得那个东西有种说不清的吸引力。

付了门票钱,走遍了寺院,直至后墙。可到了尽头,却只剩下高墙。没有门,也没有可以通往山上的通道。问了一位僧人——或许不是僧人,只是个身着僧袍的庙务人员。那人态度粗鲁,又不耐烦,用近乎恼怒的语气告诉我,没有我描述的那种庙,寺院里没有,“山上”也没有。

我走出补陀罗,感觉困惑,又感觉有些失望。这怎么可能?我心想。从酒店房间里明明能看见。又不是我精神错乱,或是进了幻觉。不喝酒不吃药,我神志清醒,和别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清醒。如果我能看到,而且次次都能看到,那它就一定在那里。

我掏出手机,打开谷歌地图的卫星视图——让我惊讶的是,补陀罗寺院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唯独我关心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只是荒山。“硅谷的美国人真该好好更新一下他们的地图!” 我关掉谷歌地图,打开高德。还是一无所有。绝望之余,试了百度地图。依然没有。毫无建筑,只有空荡的山坡。不可思议。哪里有这么奇怪的事去!

回到酒店,我径直走到窗前。那不是好端端的在那里吗!那座孤零零的小庙——祠堂,神龛,随便你怎么称呼吧。不起眼,素朴,沐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而它周围,似乎有一缕缕若隐若现的薄雾——也许只是下午地上的热气——正冉冉升起,在空中缓缓摇曳。

3

第二天清早,我从酒店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今天是母亲的下葬日,墓地在二十英里外。司机说话,带一种明显的口音。我问他从哪儿来,他给我说了。

我有告诉他我此行的目的。他听着听着,忽然神情庄重起来,脸皱起来,好像马上要哭的样子。然后他开始谈起自己的父亲——多年病痛缠身,既是家人情感上的负担,也是经济上的重压。“最近状况更不好了,”他说。“不怎么吃饭,烟还要抽,看来差不多该走了吧。”

快到墓园入口时,司机接了个电话。返程生意稀少,接一个不容易。我便付了车费,让他接人去。

家人和朋友来了大概二十来位。我加入他们,和几个人闲聊,跟若干别的人开玩笑。气氛很轻松,丝毫不像葬礼,更像一次家庭聚会。

无论人们对这些墓园及其服务有何评价,负责母亲仪式的女工作人员绝对是专业的。当工人缓缓将母亲的骨灰坛降入墓穴时,她口中念念有词。这些词句,毫无疑问,她是背得娴熟,又在每场葬礼上都重复,不用想因该都能说出来。不过那天她说的时候,字字带着浓重的哀伤,说得我鼻子一酸,哽咽起来。身旁的妇女赶紧递给我一张纸巾,还不够,又递第二张。

4

葬礼后的清晨,我站在旅馆窗前。又是那座小庙。这不是好好的吗!那不是庙是什么!怎么会有别的可能!我的好奇渐渐化作了恼怒。这些地图应用软件怎么会漏掉如此明显的东西?那不就在那里——清清楚楚——庙孤零零的,立在山坡上,下面是裸露的土石,周围点缀着灌木与矮树!为什么不标在地图上?

我要去查个究竟。不弄清楚,于心不安。也是要证明我对,地图错。高德和百度两家都错。

我在手机上打开旅游地图。那个东西说补陀罗寺后山是一座公园,里面还有全市唯一的动物园。照此推算,那座小庙或许能从公园里到达,或者它本就是公园的一部分,与佛寺无关。

最近的公园入口就在我酒店那条街的东端。我买了动物园的票,朝那个方向走去。那天是星期六,公园里满是孩子和家长。我随着人流走,想快也快不了。渐渐地,越走人越稀疏。快靠近目标时,便只剩我一个人了,站在一片荒废的空地上。站在那里,我能望见我住宿的酒店。我数了数窗户,认出了自己房间。凭借地形判断,毫无疑问: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正是我自入住以来每天目光所投之处。

可眼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庙。没有任何人类建筑。只有灌木、裸露的红土,苍白的岩石。烈日当头,风吹过时,草丛沙沙作响。

难道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庙,只是我看花了眼?还是说,庙确实存在,在露天之下,沐浴金光,但它只在我从窗口望去时才显现,换一个地方,就看不到了?是不是说,当我真的举步走到这里来寻找时,它就隐而不见?世界上哪里有这等事?

我的母亲,你在哪里?请你显灵,让那个庙回来,让它成真,让我知道,我看到的并非幻觉!至于上帝,我要问,这是对我的考验吗——是不是要考验我?是我疯了吗,还是只是世间的人,从来没有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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