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说这是全国第二深的湖,最深处达百又五十米。但我哪里晓得这个去。那晚我只是和女友沿着悬崖往下爬,要去湖边摸一下水。夕阳正是最绚烂的时刻,湖面有紫霞自天而降。湖对岸的群山上空,西方の天际,有乌云拢聚。再稍等一阵,日头要被遮蔽,金色的光线要暗淡下来。心里会生害怕。 你不去,所以你就不明白。山中的一个湖,中等大小,水深却超过一百五十米。本是清澈的水,却是深黑的蓝。就有一种妖气,一种诡异感,一种超自然和异世般的氛围。放眼瞭望,只见天高地阔,然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着你,整个身体弩张箭拔。 终于抵达崖底。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湖面时,我的内心正处于这种状态。一切安静得出奇。头顶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却给你一种束缚于狭窄之地的感觉,仿佛踏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湖滩上没有沙滩,只是粗糙凌乱的碎石和岩块。而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湖水本身——有某种东西在里面,有威慑力,令人止步不前。明知道这和湖水的深度有关。但苍白的理性,弱者的口实,驱散不了人站在那片石滩上所感受到的不安。 我想起了多佛版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的封面。多年前所见,于今未忘。 我跳上一块最靠近水边的岩石。随即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声——是我女友。我转过头。她还站在我们方才下来的崖脚。 “我要尿尿。”我听见她说,声音微弱却清晰。“你给我拍一张照片。” 她开始下蹲。我举起手机,开始录像——落日余晖里,一个女子,宽衣下蹲,身下是碎石地,身后是棕白相间的岩崖。待她慢慢站起时,我回转头去。落日下的湖,倒悬的雾霭,金色的光束挣扎着,在乌云尚未合拢之前,奋力从云缝中透出。那一刻的景象,难以言说。 2 我们刚下来的悬崖背后,是一片杂草和灌木丛生的荒地。再往后,夕阳下,是成片的桉树林——高大、粗壮,树干扭曲,树皮剥落,树叶在风中摇曳,索索于半空中作潮汐之声。 就在那片林子深处,猛然间撞见无数半成品、鬼魅一般的庭院楼宅——链锁挂门,窗户破碎,阳台上缠满藤蔓,庭院和停车场野树丛生。随时有异类要扑出,为的只是一口鲜血,抑或我包里的现钞。即便加快了脚步,一种缓慢而深沉的忧郁却又悄然渗入心底。被遗弃的地方,总是会让人的灵魂染上一层落寞。 寂静中,我听见一个声音,犹若低语。那似乎是从某个已上锁的舞厅传来的。墙壁剥落的大厅,三合板封死的窗子后面,一场从未举行过的晚会仍在继续:画皮的面孔,形影相随,从未到场的乐队,琴声悠扬。 3 回到公路边时,路边停着一辆孤零的出租车。 “能不能不抽烟?”一上车,我便说。 那一排餐馆那离这里只有一公里远。 “那家味道最好。”司机一边说,一边指向其中一家。 菜单上列出的那些物类,全是濒危物种。你一看名字,都是可口的饭菜。你要一份这个,还要一份那个。透过餐馆敞开的窗户,我看到带我们来的司机,香烟仍挂在嘴角。 “试试本地的淡啤酒,”我对同伴说,“其实挺不错的。” 我离桌朝厨房走,要看厨子切鱼。原来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正弯腰伏在洗涤池边,手握一把扁刀,烁烁生光。 “那是我的鱼吗?”我问。 “是了,”旁边一个男人答道,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日光灯下盘旋。 端上桌的鱼,切成精致、花瓣般的薄片,摆成一个棱角分明圆球状的造型,让我联想到某种来自深海的神秘花朵。即使是东京的寿司大师,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紧接着上场的是那位石锅师傅,用一团火焰砰然点燃洗涤石锅,开始为鱼料理加热石锅。我转头望向窗外。 夜幕已然降临。我看见群山的剪影,看见渔火在漆黑的湖面上闪烁。但我无法忘记那个废弃了的度假酒店群的阴影——那些孤寂、破碎的窗户,堆满建筑垃圾空荡的过道,从未传出过鬼影人声的黑暗走廊。 4 开发商当初有过偌大的梦想:要在这一带打造出一座度假胜地——湖上是水上摩托,湖底是卡塔卡娜,桉树林中建起希尔顿,山脚开满景观美食,半山腰则是豪华别墅。四川游客阖家而至,吃香喝辣,麻将机上行云流水,低头族城市白领,夫妻双双,手机在手,终日不语,叭儿狗在前,骖蹔摇曳。 十年过去,这些别墅依然闲置——成了一座有铁门的鬼城。退伍军人的门卫在喝茶,监控摄像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眨着带血丝的眼,娱乐设施空空荡荡,房屋出租的横幅,早已被阳光晒得发白。 所有这一切皆无损此地景致。依然是山川秀美,景色惊人。楼上的卧室里有三扇巨大的观景窗,可以一览整片湖光山色。 “这地方适合做爱。”她说。 那晚我躺在黑暗中,双眼瞪着房顶上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青瓦片,瓦片上方高高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偏山野岭夜晚的死寂,有一种高亢的响亮,我都市的耳朵和魂灵,已许久不能习惯。我感到我的灵魂飘离身体,冉冉上升,像是失重,像是在太空,像是在星际间漂流。 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又转瞬而逝。然后我就想,曙光之下,一似过去,犹乎将来。或许阳光之下,依然可有新东西。我感到一种欣悦,叫做希望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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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hich Was, Will Be
1 They say this is the second-deepest lake in the country, reaching 155 meters at its deepest point. But that was unbeknownst to me that evening as my girlfriend and I climbed down the steep cliffs to reach the water’s edge. The setting sun was at its most glorious, but over the mountains on theContinue reading “That Which Was, Will Be”
我去清迈
1 我去清迈,与人相约,却爱上了寺里的猫。姜色的华服,莹绿的眼,不屑的神情,囚徒的爱。从她无情的双眼,我认出了许久以前的所爱——转世前的上一世,三界中的无色界,年轻时的你。万物无名,世界原始而纯净,人心善良而古朴。 2 我每日去瓦洛莫礼寺,恭候在寺庙入口的一侧,等你驾临,等你勾魂摄魄,饱厌今生来世,懒得一抬的眼。游客如潮水一般,朝涨昔落。一位俗家信徒席地垂首,右叠坐,聆听寺僧的教导。若干游客屏息,凝视寺内壁画,兰纳本生。 你来时,从佛塔基座尊贵的宝座上御步走下,旁若无人,无视游客,无视他们的手机,无视他们脸上那惊讶又困惑的表情。 你来时,从神坛高处走下,无视所有注视你的目光。帝王一般,御步雍容,目无所见,历圣殿,升前门,驻跸高台。绿色的眼睛里,只是厌倦和冷漠。 世界阔大,苦难众多,悲伤深重。但那又如何?你早已看尽一切——这一世,前一生,今生来世。 3 在瓦清曼寺的庭院里,我看到一株墓地花。色白,花硕,又感性,一半的花瓣已零落,散落在草地上,凋谢在暹罗三月的天空下。 彼释迦者,暹罗之所供奉也,其俗视其为人而非神,不过如我震旦国之万事师表,一成圣的俗人而已,与你我等凡俗,同为血肉之躯,非异类之存在。又何况离世千载,如何可能听见我俗人的抽泣。 我看见我神庙绿眼的猫——或许她的幻影——在树下缓步走过,墓地花的秃枝悬在她空灵的头顶上方,萎谢的花瓣散在她超凡的脚下。此景非真即幻,如同影视,海市蜃楼,转瞬即欲飘升而去。 4 城外的山岳中,寺庙金光闪耀,壁画繁缛华丽,朝圣者既众,且又虔诚。庭院里的老树上,巨大的果实从扭曲的树干上长出,夥如赘疣一般。我听到铃声,看到信徒们仄腿而坐,诵念祷文,音声朗朗,久萦于耳。这一切于我,仿佛亿万年前的一场梦,隐约熟悉,犹如浪子归家一样。 5 印度人称此为窣堵波;在中国,叫它宝塔;而在这里,暹罗之地,则曰切迪——同是用来供存圣贤枯朽的尸骨,而有如此不同的名号。我不知区别在哪里。 我今日来,坐在瓦兰长寺的佛塔旁。我想:她早已离世,不久,我也将随她而去。众生好度,世界很好,一切都好。
In Her Green Eyes
1 I went to Chiang Mai for a rendezvous, but instead, I fell in love with a temple cat. In her green eyes, I saw someone I loved long ago—when I was young, in a previous life before this latest incarnation—a time when the world was primitive and pure, when people were kind and thingsContinue reading “In Her Green Eyes”
高高的洋草果树
1 就有那么一刻,也就是转瞬之间,一切落入沉寂——风骤止,湖面平静如镜,高高的洋草果树静立不动。静寂里,耳中仿佛听见了什么——一声轻微的响动,或许是一声哭泣。但来之无影,去也无踪,犹如从未发生。天高且远,云疏而淡。远方,山与湖相接之处,一抹薄雾。 他取出腋下夹着的牛皮纸信封,从中取出一叶纸。一张铅笔素描。纸张发黄起皱,边角破损,已无原作碳铅的新润。 一幅素描。三十年前发现女尸的地点。素描作者的位置,无疑就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这里湖水的深度,三十年来没有变过。水深齐膝。为什么选择站在水中做这幅素描?想不出有什么道理。 难以想象,三十年前七月的一个下午,如今这片荒凉的湖滩上,曾聚集了近八十名吵吵嚷嚷,身穿泳装的小学生。难以想象,这个沙滩上,当天曾经红旗招展;湖岸边这些树干上,曾经悬挂着无数横幅,庆祝毛主席横渡长江两周年。 谁又会想到,庆祝活动的第二天下午,又会在这里发现一具少女的尸体。“那个久远以前永久的下午。”他自言自语。 他涉过齐膝的浅水,缓步走向湖岸边最近的一片洋草果树林。人在右边的第三棵树前停下。从牛皮纸信封中取出另一张纸——一页像是从口袋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字迹潦草,显然是记录者匆忙写下的。上面写着: “女尸一具,初中年龄,半没于稻田边灌溉渠。” 湖岸及周围的景象这么多年几乎未曾改变,笔记中的描述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应,准确得令人惊讶。 很快,风又吹起来了。湖面泛起涟漪,草果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拉紧了制服的衣领,最后看了一眼那三棵树旁的水沟,随即转身,朝停放摩托车的土路走去。 2 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翻阅这个案卷了。总共就是五页纸:两页用老式中文打字机敲出的案情简报,三张有手写文字的信笺纸。钢笔字在纸上已晕成蓝色墨渍。底部盖着“革命领导小组”的印章,颜色也早已褪成暗褐色。除此之外,案卷中还有两幅铅笔素描:一幅画的是他当天下午才去过的湖岸,另一幅是未完成的素描,绘的是一只戴玉镯的手,纤弱细小,明显是一个女子的手。七张纸,这就是整起刑事案的全部案卷材料。 他喝口茶,将杯子放回桌上。旁边是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有的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是两个蓝黑墨水写的字:“绝密”,日期为 1968 年7月16日。档案袋背面有钢印痕迹——那是当年军管会专用的封缄。 这个陈年积压案的发现纯属偶然。就在一周前,县公安局搬出了那栋蜗居了三十多年的苏式老楼,搬进了政府机构改革后新建成的五层办公楼。搬迁当天,从那个被称为“档案室”的老旧地库里翻出了大量尘封的旧资料,其中就有这份档案。本应该在1982年档案清理时就销毁掉的材料,不知为何得以幸存下来。去问档案室,也没人能解释其中缘由。 窗外,雨幕之后,新落成的五层办公楼在铝合金窗框的冷光映照下闪闪发亮。他凝视着手中这份诞生于自己刚上小学那会儿的案卷,感觉后颈上一阵凉意袭来。 3 起草此案卷的办案人员是县公安局军管会一位成员。此人中校军衔,当时职务为政教员。案卷中的所有文件上都有他的签名,唯独两幅铅笔素描未署名,也无日期。打印稿和手写稿在内容上大体一致,但在个别措辞上略有不同。很可能是打印报告的人以手写稿为基础进行整理。两者结合起来,勾勒出一起谋杀案的简要描述: “日期:1968年7月16日。地点:湖岸。死者:女性。年龄:约在13至16岁之间。死因:待定。颈部有勒痕,不能确认为致命原因。” 一位村民发现尸体后,向县公安局军管会报案。军管会的政教员在当天对该案进行了初步调查,并作了报告中的笔录。案发前一天——7月15日,湖岸举行了一场由当地小学组织,庆祝毛主席横渡长江两周年的活动。约有三个年级、近八十名学生及其老师参加。 学校的调查显示,没有家长报告学生失踪。所有在学学生都于次日正常到校上课。尽管案卷所含信息极为有限,但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受害者并非本地学校的学生。此后警方也未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报案。 1968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一年。就在之前一年,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并在翌年达到高潮。各级政府机构,包括公安系统,几乎陷入瘫痪。社会陷入混乱,军队进驻各级政府,维持秩序。 案件就发生在军管会接管全国各地政权的时期。难怪一个少女的死亡未能引起太多关注,也难怪这份案卷中仅有寥寥数页记录。 4 连续两天,他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乎忘了湖岸谋杀案。周一一早,城郊一处工地电缆被盗的报案传来,他带着队员踩进泥泞的现场,半蹲着拨弄散落的绝缘皮条,切口平整——一看就是老手干的活儿。 下午,他在三个附近废品收购站的监控录像前耗了大半天,眯着眼盯屏幕半小时,终于从轮胎花纹辨认出那辆小货车——是常在这一带收废品的张某的车。 第二天本该轮休,副局长却把他叫去参加邻县系列盗窃案的联合分析会。路上,妻子打来两通电话——女儿的小升初志愿还没来得及和她好好商量。此刻,他正蹲在派出所调解室门口,等着民警调解完两户村民的宅基地纠纷,好确认其中一人是否与旧案嫌疑人有亲属关系。 一旦从日常事务中抽身出来,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那个湖岸案。那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不上来——却总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干了二十年,追了太多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像很多老刑警一样,开始有了疲劳感,渴望办一件更刺激、更有意义的大案?还是这案子触及了他内心更深的某个角落?毕竟,他是在这里长大、工作了一辈子,时间跨度如此之久的事,搅动起很多被日常事务淹没太久了的往事。 他又一次盯着案卷发呆。到现在,那五页笔录他早就能背下来。那样几页泛泛的的描述,又缺乏生物验证材料的支持,作为证据,几乎无任何价值。但那两幅铅笔素描呢? 那两幅素描,第一次看到就印象深刻。画这些素描的人,显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娴熟的绘画技艺。作者是谁?负责最初调查的军管会政教员是素描最可能的作者。毕竟,除了他,唯一知情的另一个人就只是誊写员。但要是誊写员和这个军管干部不是同一个人呢?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毕竟,军管会的干部们大多不做文书工作,会打字的,恐怕就更凤毛麟角了。 另一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那幅素描的内容。 如果这幅素描之所以收录在案卷中,是因为可以作为证据的话,仅只是一只手,又不是受害者本人的画像,能说明多大问题?有必要收入到档案里来吗?至少另一幅素描画的是湖岸,把它收到档案里来,还可以理解,至少可以理解为是对尸体发现地点的形象化描述。 但这个理由显然不适用于这副素描。为什么只是一只手, 而不是受害者?难道这只是巧合?都说文化大革命是个混乱的年代。就算是吧。要假设办公室里当年有人喜欢涂鸦,随手乱画的东西,不知怎么着在混乱中给收进了案卷。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一份谋杀案卷里,两幅素描,其中一幅分明是对案发现场的精确描绘,同样的风格,装在同一个案卷里,不可能纯属偶然。它们之所以被保留下来,必然有其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有种感觉,这个案子的关键,就藏在那两幅素描里。如果他能弄清谁是素描画的作者,搞个水落石出虽不大可能,上央视就更不用想了,但他至少会得个机会理解这个案子。就算是个梦想,一盘残棋的挑战吧,值得追究一下。 他想起了局里的老周——一位在岗四十年的“老档案”,综合科的,经历过多次运动,又赶上过改革开放。几年前才退休。 5 他对这段湖岸不熟悉。来回走了一阵之后,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老周忽然从一棵老榕树后面走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吓到你了,民警同志?”老周笑着说。 “哦,您好,嗯。”他有些语无伦次。 “坐,坐,随便坐。”老周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却没有去拿他的鱼竿。“暖壶在这儿,自己倒茶喝!” 他在地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都望着眼前的景色——午后的天空,开阔的湖面,远处地平线上的群山。 “昨天接到你电话后,”老周开口道,“我跟自己说,哎呀,这辈子都快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人会来问那个案子。我心想了,在家说话,还不如来这里说。我钓鱼的老地方!” “您早就知道有这么个案卷?”他问。 “只知道当年案发后有人简单处理过,”老周说,“但不知道还留了案卷。居然还有这么个东西,还居然让你们找到了,我算是服了,原以为局里的事,没有我老周不知道的!” “军管会接管时,您在综合科工作,”他顿了顿,“跟军管会的干部共事是什么感觉?” 老周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电话里,”老周终于开口,“你问过我这案子是谁负责的。以前也不愿意去多想它。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说说也无妨。他是政教员,日常事务基本都归他管,不是那位营长。” “这案子就他一个人调查的?” “是他负责,但也谈不上‘调查’。1968年是个疯狂年头,局里资历老的都被撤了职,或者成了人民公敌。人手少,大家也害怕。案子没人报,即便报了也没人细查,大家都忙着搞革命。” “案卷里的材料,只有他一个人的签名。”他说。 “现在想起来,他对这案子确实上过心,”老周点点头,“即使在那个年代,我也感觉这挺反常的,因为他是个忙人… 你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知识分子型的,挺内敛寡言,爱看书、会写字,不是所有军人都能做到这些。”Continue reading “高高的洋草果树”
Those Tall Eucalyptus
1 There was a moment when all quieted down—the wind stopped, the waters grew calm, and the tall eucalyptus trees stood still and silent. He thought he had heard something—a faint noise, a muffled cry perhaps. It came, and then it was gone. Perhaps it was never there in the first place. The sky wasContinue reading “Those Tall Eucalyptus”
To the Lake
7. It had been a week since he arrived home. Summer was now in full swing. In the strong sunlight the air seemed to vibrate, and a strong smell of sunburned grassy green permeated the air. For a brief period after returning home he seemed to have forgotten about the things that were still freshContinue reading “To the Lake”
My Days in the Mountains
1 Every day, I drive to work. First onto Genesis Road, then onto 540, followed by Mill Road, and finally a turn onto Seagull Road. There is no mill on Mill Road, no sea on Seagull Road, and certainly no seagulls. Just endless roads, wild grass, green fields, and clouds on the horizon. Life hasContinue reading “My Days in the Mountains”
我在山里的日子
1 每天开车去上班。先上创世路,再上540,然后上磨坊路,再转海鸥路。磨坊路上没有磨坊,海鸥路上不见海,也没有海鸥。只是无尽的路,荒草,绿地,天边的云。 生活把我带到他乡异国。已经很多年了。每天上9:00到5:00 的班。办公桌上,两个大屏幕。软件,数据,报表。曲线。QC’s。咖啡,又是咖啡。你站在霸龙自动咖啡机面前等你的咖啡,咖啡机上的广告视频不厌其烦的说, “une tasse à la fois” (“一杯一杯来”)。你要是年纪越来越大了,那个就应该是你生活的态度。一杯一杯来,一天一天过。再往以前,我在密执根州教书的时候,每次去理发,那个白人理发师老头就是这样跟他的顾客讲话的: “一天一天的过”。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些真理就不再是真理了。毛主席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你要是现在问我,说到立新功的事,我会跟你讲,“你就算了吧!” 这个话,我每天早晨站在咖啡机前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即使说出来了,也没人听得懂。即使是在中国说出来了,现在也没有人听得懂。我小时候在中国,我就不懂。小的时候,唯一记得的就是肚子总是饿。看见墙上的标语牌上写的有,“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就想:“老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是可以吃的,那不就是很好的东西吗?也许老本是像烤山芋,烤红薯一样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吃呢?我不要听毛主席的话了,我要吃老本”。 上班的路上,总要经过一个冰壶🥌场。平时都是关闭的,只有冬天才有人。季赛到时,连加拿大的人都开车来这里比赛。牌子上写的,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吧。经常有县警察把车停在冰壶俱乐部空空的停车场里,大概是在吃中饭吧,也许是在干别的事。我以前教过一个学生,去伊拉克军事基地服过役的。大学毕业了,去当了州警察,没多久就给解雇了,因为无故叫开车的妇女停车检查,提无理的性要求。 下面是墨菲中士,他的咖啡和甜甜圈都哪里去了呢?大概已经吃完了吧。 经冬过夏。晚上到家,伫观云起,坐视日落,又或半弯新月。不觉老之将至。 2 现在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大学毕业,去地质队教书。地质队在山里,从省城去,长途班车要开一天。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吧。班车长的这个样: 那年我21岁。我长得什么样?是这样的吗? 不像。是这样的吗? 也不像。也许是这位? 这个太民国了,不像不像! 这个是不是?也不完全像。 我当年有一个草绿色帆布箱,还有一个行军包。一起都被丢到车顶的行李架上捆住,就像现在在印度或者孟加拉国坐长途公共车一样。所以还是下面这个照片比较像一些。要是在车顶上再加上一些残雪,天上不要有阳光,只要一些低垂的云,那就跟当时我的情景一模一样了。哇,要踏上去地质队的征途了,我好高兴呀! 3 我去的地质队,在该省的东北面,是个哈尼族,彝族,和回族聚居的地区。城里逢五赶集。到了赶街天,少数民族的马邦从山里下来,从学校旁边的山坡上经过,在办公室就可以听到马帮叮当叮当的铃声。 哈尼族和彝族姑娘都很好看的,用现在的话,就叫做有颜值。这是个哈尼族姑娘。小脸蛋子让高原的太阳晒得红红的。 现在想起来,不只是哈尼族姑娘这样,高原上的人,人人脸蛋都是红红的两块红斑,没有红斑的只有叭儿狗,洋芋,黄瓜,大葱,和土锅: 彝族姑娘却不一样,皮肤白皙: 云南的石林,泸沽湖都是十分美丽的地方,也都是彝族的地方。你要是还没有去过,一定要去泸沽湖。 4 大学毕业时有一个女朋友。我亲爱的阿丽丽。是门当户对的那种啦,是将来要结婚的。双方父母都见过面的。名正言顺。阿丽丽妈妈在在省城银行工作,阿丽丽也在银行工作。阿丽丽的爸爸是省公安厅的法医。全省都有名的。他的书架上,都是法医学的书。我一本也没打开过,怕看见不愿看见的图画和照片,那种法庭上经常展示,看了不会忘记的东西。 这个就是我的阿丽丽了(阿丽丽你好,我爱你!): 我去了地质队了,和阿丽丽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每次有机会回省城,都在阿丽丽家呆着。我好夜里看书,有一晚把沙发背不小心弄倒了,弄出很大的响声来,恐怕把阿丽丽家全家人都惊醒了吧。 地质队大本营在一个山坡上。有一条山沟,地质队在山沟一边,地质队子弟学校在山沟另一边,有一个桥把两边连起来。 我在地质队,和一个四川地质学院的毕业生同住一个宿舍。他喜欢弄半导体。一个桌子上都是拆开的收音机,焊锡,焊锡枪,大大小小的半导体之类的东西。很典型的工科学生。我在学校广播室偶然翻到一片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唱片,中国中央乐团演奏的。我鼓动我的同屋把学校的老唱机又修复起来,每天晚上学生回家以后,就在广播室门口,皓月当空,放这个唱片。那以后很多年,每次只要一听到天鹅湖,脑子就发痛。当年没完没了的放,听得太多了。 我们的邻居是一个年轻女老师。叫寇老师。我去地质队之前,我的同屋和她平时没有来往。这个男孩比较腼腆。我去之后就有了两个人了,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没事就去她的宿舍坐,闲聊。她老家是河南人。她教我用河南话说“蓬蓬勃勃”。你要是河南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要不是河南人,你去找一个说河南话的,叫他给你念“蓬蓬勃勃”,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寇老师去省城外语学院进修英语,一个同班男生要和她交朋友,就这样交了朋友。那个男的年纪比她大不少,和创作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聂耳是一家人。解放这么多年,在昆明金碧路上还有自己的房子。是个世家出生。有一次寇老师带我去那个人家。那个姓聂的人当时不在家。从窗户里,你可以看见金碧路上的车辆行人和街道两旁的梧桐树 【见下面的照片】。聂家房间里有很多的书,很难看见的书。我看见有一本英文的圣经,很爱不释手。问寇老师可不可以借一下。就这样借走了,保存了好长时间,直到寇老师和她的男朋友分手才还回去。世家这个东西,要不是亲眼看见,不能体会到。我在天津也见过这样的人家。和一夜之间暴富的暴发户是两回事。 寇老师比我年纪大两岁。她喜欢我。我知道的。但她知道我有女朋友,知道我的女友叫阿丽丽。她经常拿阿丽丽的话题调侃我。经常问我,“你的阿丽丽又给你写信没有”?或者说,“你好久不见阿丽丽,你想她吧”?要是快放假了,她就会说,“马上就要看到你的阿丽丽了,你很激动吧?” 我和寇老师关系特别好,就好像我跟她前生前世就在一起生活过一样的。没有任何隔阂。她父母家在省城。放假和她一起坐车回省城的时候。我会把头放在她胳膊上睡觉。放假在省城,我去她家看她,会在她家冲一个凉。在地质队上,要是赶街天我买来新衣服新裤子,去她寝室,在她面前脱下旧衣服,试穿新衣服,也没有感觉有任何特别的或者不安的地方。是比较奇妙的一种关系。即使是两人单独在一起,我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也不会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激情澎拜。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就是永久永久的那种,所以表面上就像家常饭。 但是我天天讲的都是我的阿丽丽。我的阿丽丽的爸爸是省公安厅的法医。瘦瘦的,两指间总是有一根青烟缭绕的香烟。长得极像美国以前的电影明星Humphrey Bogart. 阿丽丽跟我发誓。她立志要写一本书,书名要叫做《一个法医的女儿》。 阿丽丽的爸爸有一次在调查的一个案例。有一个水库的工具房经常被偷。管水库的的人就设了连环炸药。结果把自己炸了,两腿都炸下去。听起来很悲惨。他调查的另一个案子是澄江湖里捞起来的一个无头女尸。女子已有身孕的。记不清楚这些案子,阿丽丽的爸爸是不是都破了。 放假的时候我跟阿丽丽家的人去湖上划船。后来又游泳。阿丽丽的父母和两个妹妹都在船上。我的泳装稍短,很多毛发都露着。阿丽丽的爸爸有一个海鸥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后来想起来,比较羞愧。希望照片没有进刑事档案里面,或者在法庭上展示,或者进了教科书。但是青春年少,心里没有太多想法。水那么清澈,阳光那么灿烂。做一个普通的女婿,即使那么笨拙,也没有什么后悔。 5 我在地质队教初中生,也教高中生。当老师的我,是什么样的?我跟你说吧,我后来认识过一个白人女人。不多说了吧。她有一次跟我直接了当的说,“你是个透明的人”。我恐怕她是对的。但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其中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透明的人不好做老师。连初中生都能看透我。我每次上课走进初三班的教室,教桌上面就有一根树枝做的鞭子。就是修理的特别好,明摆着要你把它当鞭子用的树枝,学生做好了,故意放在讲桌上面给我的。我进了教室,站在那个鞭子面前,沉吟半晌。我的犹豫不决,让学生十分开心。一看见我犹豫,他们就知道他们赢了,知道不管有多犹豫,犹豫多久,我最后会把鞭子拿起来,握在手里,在课堂里走上去,走下来。能猜透老师的心思,让他们欢呼不已。 高中教的什么?别的记不起了,只记得《孔雀东南飞》,还有鲁迅的 《纪念刘和珍君》。鲁迅此文,已经不在现在的中学课本里了,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是有的。《纪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纪念》,从前每次读,对先生讲的 “时时有悲愤来袭我的心”,“屠夫们逍遥复逍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楚感。我现在想想,的确也不好跟高中生讲这些东西。应该放到大学去教。 《孔雀东南飞》不知道还在不在高中的课本里没有。《孔雀东南飞》里面,有 “自挂东南枝,揽衣投清池” 这么两句,很悲惨的事。但是每次讲到这里,那些傻高中生,男男女女,就痴痴的笑。让人心中气恼,但是又拿他们没有办法。 自挂东南枝那个高中班,有一个女生,16岁,名叫李锐。很可爱的女孩,窄窄的小瓜子脸,长长的脖颈,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短马尾辫。浑身细溜溜的,手脚和身上,火柴棍子一样,就是还是一个小女子,就是下面这个样子: 她是当地人,家就在镇上,算是地质学校的寄读。不像别的学生,属于地质队的子弟。地质队的学生都说普通话,李锐和我说话,用当地话。现在想起来,一见我就脸红。Continue reading “我在山里的日子”
The Room with Skylights
Pour M, qui a inspiré cette histoire. 1 This was the third time in two days that he had come to this hotel. As soon as he stepped into the lobby, the front desk staff recognized him. Even so, he still flashed his badge: Binhai District Criminal Investigation Division, Third-Class Superintendent, Yeh-ming. “Good afternoon, InspectorContinue reading “The Room with Skyl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