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楼


1

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在缅甸——确切些说,在曼德勒。当时正处于人生低谷。刚离了一场婚,又被我工作多年的公司解雇。一夜醒来,数十年来犹如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方式,忽然中断。早晨起来,你第一次意识到你不用去上班,没有小孩要接送,没有同事要应酬。这是一种比较奇怪的感觉。好像入狱几十年的囚犯,第一天走出监狱来,阳光照的你眼睛睁不开,世界显得既空旷又陌生。一种好像从一场噩梦中猛然醒过来的感觉。你如梦方醒,你痛苦的意识到,你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将来如何生活不知道。这都是怎么搞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哪里出了问题?

我决定去孤身旅游。不是环游世界,就是单纯想在路上,你懂我的意思。一旦这个想法冒出来,我就知道我必须去做。但去哪里呢?我不想去欧洲。我去过欧洲很多次——独自一人、和朋友,和家人。但我从未去过东南亚。在我这个年纪的人,恐怕都有一种寻根的想法。我决定从越南开始旅程,然后穿越老挝,过缅甸,最后到达中国西南。

到达曼德勒的第二天,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的小妹打来的。

“父亲昨天去世了。”她说,“我知道你离得很远,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下。”

我告诉她我在缅甸。她感到很惊讶。我离开美国前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东南亚。

“仪式已经安排好了,”她说,“如果你能赶回来,那当然很好。如果不能,你明年回来参加下葬仪式也可以。”

我告诉她,我会尽力而为。


2

我没订到第二天的机票。打电话给中国南方航空,打电话给瑞丽航空,但都没有票。我琢磨要是租一辆车,最多两天就能到家。结果也不行。

我逛曼德勒翡翠市场的时候,遇到一位中国商人,两人还说得来。他正好要去腊戌,听到我的难处后,建议我第二天跟他走,说可以载我一程。腊戌位于曼德勒和瑞丽之间,从那里我可以打出租车或者租一辆车到瑞丽。从瑞丽直飞昆明,两天之内我就可以到家。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别无选择,就跟他上了路。

从曼德勒去腊戌走的缅甸三号国道。一路顺利。这位商人把我丢到腊戌的一家租车行之后。我没能租到车。到瑞丽中缅边界还有两百公里,最后不得不雇了一辆出租车,价钱也顾不得了。

过境的时候耽搁了好几个小时。当我终于通关后,找了辆出租车进城。不知是天晚了,还是我话没有跟那个当地人讲清,把我拉去的,不是机场,而是十七公里以外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小镇。


3

出租车终于在一栋房子门前停下。时间已是午夜。我筋疲力尽,心情也十分沮丧。付了车费后,拖着脚步和行李向台阶走去——但立刻又停住了脚步。这栋房子有些奇怪,看起来像是外国风格,完全不像这一带的建筑。更像是一座私人住宅或者一幢豪宅。宽敞的门廊给我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门厅入口处的牌匾上写着:冉公馆。一个奇怪的名字,换做平时我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但当晚太累,没心思多想。我走了进去。

门厅灯火通明,前台在一侧,但没有人。我走向前台,发现接待员正趴在桌上小憩,头埋在手臂里。

“你好,”我说。

接待员动了动,抬起头。一个年轻女子,脸型和我这些天来在缅甸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要一个单人间,”我说。

她揉了揉眼睛,看了我一眼,说:“请出示身份证。”

她在处理我的登记时,我转过身打量房子的内部。大厅是圆形的。墙壁刷成白色。有若干关闭的门,间隔均匀。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枝形吊灯。大厅对面是一道旋转楼梯。

“二楼,左手边第一间房,”她说,把钥匙、一个早餐菜单和写着Wi-Fi密码的卡片一起递给我。

我道谢后,拿着钥匙和菜单,走过大厅,上铺着地毯的楼梯。爬楼梯时,我仰头看了看。共有三层,每上一层,楼厅就变得越窄。第三层很小,过道很窄,栏杆很小,只有两扇门,都紧闭着。

我上到二楼,把那把老式铜钥匙插入房门锁眼,才推开房门,就很吃一惊。门厅对面,正对着门,是一个西式老式壁炉,上半部是一面镜子,下半部是个空调,或是暖气,也有可能就是一个装饰。正打量之间,一抬头,忽然在镜子里瞥见一个人的头影,好像有人跟着我走进了房间。惊慌之下,我立刻转过身。但门是关着的,房间里除了我自己,没有它人。

“你一定是太累了,”我自语到。


4

我躺在床上。一直难以入睡。有一刻,我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但最终还是睡着了。在梦里,到处都是血。血覆盖了我、我的床和地板,血流得像河一样,还在涌动。我突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我看不见自己的手,但感觉它们像是沾满了血。我摸了摸脖子——也是湿漉漉的,仿佛正在渗血。

我跳下床,猛地打开房门,跑下了楼。

“血!血!”我大声呼喊,身后拖着一块床单。“我在流血!救命!”

前台的接待员被吓坏了,慌忙叫保安。片刻后,一个五十多岁、穿着不合身的旧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军帽的矮个子男人来到大厅。

“你可以和他说,”接待员对我说,显然松了一口气。


5

早上醒来,依旧感到疲惫和不适。洗了个澡,也没感觉好多少。我想起了头晚女孩给的早餐手册。上面写着早餐从早上七点开始供应,而现在刚过七点。我下了楼,急需一杯咖啡。

餐厅位于一间看起来像是主建筑延伸部分的房间里。房间是方形的。如果不是因为主厅的圆形设计,你甚至不会注意你现在是在另一个楼里。餐厅有大窗户,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向窗外望去。我看到一个宽大的西式门廊,上面摆放着几盆热带花卉。“果然是一栋西式房子,”我想,就有一种久久不散的离奇感。

吃完早餐后,我回到房间,依然无法摆脱疲惫感,于是就和衣在躺在床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再次下楼时,时间刚过早上九点。门厅里聚集了一小群游客,围着一名导游。我出于好奇,也加入了他们。

“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导游开口说道,举着她手中的小旗帜,“你们现在是站在著名的八角楼正厅里。我们刚刚从外面看到了它的八面墙,现在让我们看看它的内部。首先,我们来数一数这个大厅里有几扇门。谁能猜一猜?”

游客中传来了各种答案:四扇、五扇、六扇。

“五扇是正确的,”导游说道,“这座房子充满了有趣的细节和秘密。接下来的参观中,我会为大家揭示一些。”

前台的接待员向导游点了点头。随后,导游带着我们进入了一间旁边的房间。她再次请大家数数房间里的门。

“一扇!”有人自信地回答,指向我们进来的那扇门。

“哈哈!”导游笑道,“正确的答案是三扇。”

她走到一面墙边,把手放在墙上,滑开了一扇隐藏的门。所有人都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暗门,”她解释道,“隐藏在墙里,需要时可以滑开。对面的墙上还有另一扇。”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暗门”这个词。我不禁感到不安,意识到你可能站在这种门旁边,却完全察觉不到它的存在。随着参观的继续,我不由得想,楼上会不会也有更多隐藏的门。


6

导游带着我们上了楼,停在二楼我的房间门口。

“这里,”她开始说道,“整整四十年前,一位名叫薛文慧的十八岁少女在这里勇敢地击退了六名歹徒。当时,这座房子是人民银行的一个分行。这间房间正是她当时所住的地方,她负责保管当天交易的五万元现金。”

当她讲述这个故事时,整个团体都安静了下来。

“歹徒砸开了房门,企图抢走现金箱。当薛文慧大喊求救时,他们用砍刀抵住她的嘴,将嘴角割裂到耳边。然而,她仍然紧紧抓住现金箱不放。歹徒最终将她的双手砍断。”

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震撼了。

“她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但她的挣扎并没有白费。她的呼救引来了保安,歹徒最终被抓住了。不幸的是,我们的女英雄活了下来,但却失去了双手。”

你可以感受到团队中巨大的——虽然未言明的——释然和悲痛。但导游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感受到观众预期的反应后,适时地给这个故事添上最后一笔,将它推向高潮: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虽然我们的女英雄失去了双手,但国家没有忘记她。她被送往苏联,在那里为她量身制作了特别的义肢。归国后,她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见到了毛主席。从那以后,她将余生奉献给了人民。”


7

不用说,当我最终回到家时,一切都太晚了。我错过了葬礼、火化,还有千千万万的别的事情,而这些全都落在了我小妹一个人的肩上。

我刚到家不久便病倒了,卧床将近一周。一天早晨,当我躺在床上发烧胡言时,我看到小妹走进我的房间。她拉开窗帘,轻声劝我起床下楼,并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她的鼓励下,我起身穿好衣服,下楼和家人一起吃早餐。

我坐在餐桌旁,等着小妹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我等了又等,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小妹呢?”我问道,“她去哪了?”

“你在说些什么?!”我弟弟说。“小妹已经去世十年了!”

“她刚才还在我房间,”我困惑地说,“她进来拉开了窗帘,还……”

我崩溃了。痛哭起来。


8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们发现了一些老照片,其中有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张有八角塔楼的房子照片。我觉得有些眼熟,随即恍然大悟。

“这看起来像是父亲很久以前办公的那栋八角形的房子,”我说。

“确实是那栋楼,”我弟弟平淡地回答。

在离开小镇的最后一天,我决定去看看那栋老房子。

房子新近翻修过。虽然和我记忆里的不完全一样,也不完全像照片里的,但是同一栋楼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我站在院子里,数了数塔楼的边角。果然是八边形。二楼的阳台现在刷成了白色,与房子的整体颜色不太搭配,显得有些突兀。

我走上台阶,但并没有立刻进入房子。门边墙上一个牌子写着:县博物馆。宽敞的门廊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我走进大厅。门厅是圆形的,门之间分布均匀,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枝形吊灯。

当我正要爬螺旋楼梯时,一位中年女子从其中一扇门里走出来。

“您有事吗?”她问,脸上有怀疑的神色。

“哦,我只是随便看看,”我一边回答,一边从螺旋楼梯上走下来。“我父亲以前在这里工作。”

她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哦,是吗?他是谁呀?”

“他以前曾是这里的领导,”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哦,我明白了!”她说。“我是这儿管博物馆的,请进,请进来!”

我坐下。她给我端来了一杯茶。我讲了一些父亲以及我小时候的事。她给我介绍这栋房子的历史。以前我还真不知道。房子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由一位姓冉的富豪家族建造。大约二十年前,因为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县里把它列为保护建筑,现在作为博物馆使用。

在带我参观时,她说道:“这栋房子里有很多秘密——隐藏的门、秘密的爬行通道,甚至还有一些闹鬼的故事。不过我自己是不信这些的。”

当我们爬上圆形楼梯时,我无意间瞥见她扶着楼梯扶手的手。我感到非常震惊。我注意到她的双手都是义肢。那一瞬间,我几乎摔下楼梯。

参观完毕,我走到外面。心里仍然不能平静。站在院子里,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八角楼。我说不清楚,我记忆里的八角楼,父亲照片里的八角楼,在瑞丽那晚的那个八角楼,和现在耸立在我面前的这个八角楼,是四个不同的楼,还是只是同一栋楼?哪个是真的八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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