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our M, qui a inspiré cette histoire.
1
这是两天内第三次来这家酒店了吧。刚踏进大堂,前台工作人员就认出他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亮出警牌:滨海区刑侦大队三级警督叶明。
“下午好,叶警!” 接待员早已准备好房卡。
“下午好,谢莉。” 他接过房卡,朝电梯走去。
房间在长走廊的尽头。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尽管他之前已经来过这里,但这道走廊,这个房间,依然让他感到疑惑。
思虑重重。刷卡进入客房,随手把门在身后关上。不是初次来。对房间已经很熟悉了。但心中还是一种不能放松的警惕感。慢慢环顾房间。
人若是不经意,客房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房间——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一个迷你吧、一个衣柜。但若仔细留神,这个房间没有一点普通之处。
房间是全一色的海豹灰——墙壁、地毯、座椅、床上用品,都是无瑕可玼的灰色调。
墙壁是不规则的几何结构。普通房间就是四面一样的墙,这个房间从位置上看不可能和别的房间两样,而墙壁却高低不同,进门处高,与天花板齐平。随后下行变低,接近后窗的部分,几乎伸手可及。
房间里的天花板,也与寻常旅馆房间不同。正中顶部有两个采光天窗,设在悬吊式阁楼结构顶端。透过玻璃,可见天空的一角,此刻阴云密布。
就算是房间地处走廊尽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设计成这样。如果是套间房,为特殊客人、特殊价钱而设,也许还说得过去。但也不是套间。也许是设计师一时的心血来潮?逻辑性在哪里?
他摇摇头,走向前窗。眼前是灰色的海景。低垂的天空下,波涛翻涌。海滩空无一人,满是昨夜风暴留下的海滩垃圾。房间的另一侧,是两扇小窗,可以推拉透气,不可开启。小窗紧靠酒店后方的小山。潮湿的松林仍在滴落着雨水。
他掏出警务终端,刷新页面。失踪案通告栏依旧空白。没有任何新消息。
除了用旅馆房门,难以想象,还有别的什么出口。即使有别的出口,走廊里有监控录像,旅馆四周也有监控录像。人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无影无踪。
叶明从酒店走出来时,心中和前几次来一样,依旧疑惑未解。本来是去停车场。中途忽然改了主意,转而走向海滩。下到酒店通往沙滩的短台阶时,他伫步回头,扫了一眼旅馆全景。
三层的中型酒店,沿海滨公路而建。背靠起伏的低矮山丘,在薄雾中几乎难以辨认。人若是从正面的窗户出走,即使有人帮助,或有人协迫,出走而不留踪迹,也难以想象。天窗太高,且不可开启,也无可能性。小后窗呢?理论上说得通,现实上不可能。
海风渐强,他沿着海岸缓步而行。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望向海湾的远方。雾霭沉沉的天际线上,几艘巨大的货运船影影绰绰,吊臂伸展,犹如骸骨,凝固于海空。
往回走时,又朝旅馆方向丢了一眼。一个失踪人员案——偏偏发生在年节前,偏偏在这么个地方?他又摇了摇头。
2
回到重案中队办公室,一边吃着路边买来的茶叶蛋和几个素包子,一边在自己的隔间里警务终端上查阅案件资料。
警方于 2 月 15 日接到报案,随即于当日正式以疑似被侵害失踪人员案立案。失踪者是一名正在海滨度假酒店参加为期两天的学术会议的大学教师。会议的第二天,人没到会场。会议结束后,仍杳无音讯。家人和学校最终同时报警人员失踪。
从一开始,这个案子就疑点重重。最初的网络和电子数据分析确认,失踪者的手机在人失踪的当晚处于关闭状态。这似乎有些不寻常,但本身也不足以说明什么。她的微信聊天记录在那一天没有任何内容,这同样有些异常,但也并非不可能。比较不寻常的,是生物检材采集也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失踪人的背景也并无特别之处——年龄40,已婚,有一个 7 岁的孩子,没有已知的婚姻纠纷。社会关系不多。在校口碑也很好。难以想象有什么人会想加害于她。嫉妒的同事?给了不及格的学生?评论区里吐槽过的商家?随便去网络上看看,每天耸人听闻的新闻,给你打赌——杀人案或者绑架案,没有几桩是出于这些似是而非的原因的!
如果最终有证据出来,证明是刑案,那将是个破例了,20 年的警察生涯,如今算是开一回大眼界,将来作典型案,带弟子时用。假若最终结果不是刑事案,那也还是个破例,可以算他人生到了不惑之年,头一次领会什么叫做生活模仿艺术,天方夜谭如何变成现实生活。
一个身影在他的隔间旁停下来。是年轻警员陈浩,手里抱着一大摞文件。
“叶队,技术法证刚把西郊碎尸案的资料送来了。” 他把文件放下,扫了一眼叶明的屏幕:“你还在查那个酒店失踪案?”
叶明一笑:“我一直在看监控录像。七个人离开那个走廊——还是没有她的踪影。我得把这个环节理清楚。” 他指了指桌上的保温壶:“自己来吧,新泡的普洱。”
陈浩斟一杯喝,却皱起眉头:“凉了。” 叹了口气后,他揉揉眼:“刚路过值班室,新年的班表出来了。去年攒了 15 天 的年假,结果被任务组消耗了 14 天半。”
翻着排班表,他突然笑了:“你说,要是我们一直攒年假,等退休的时候一次性休掉,会不会直接休 10 年?” 他压低声音,补充道:“我听王姐说,她儿子肺炎住院那阵子……咱们还在蹲守贩毒团伙。”
叶明拿起车钥匙:“我现在去失踪者家里一趟。明天可能还得再回酒店看看。那个走廊得再看看。”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哦,对了。明天早上 7 点之前,把你案件的报告放到我门下。” 他说得一本正经,“这样你就没资格抱怨年假全被榨干了。”
3
再过不几天就是春节了。一进这个封闭式小区,就能感受到浓厚的节日氛围。大多数住户已经在门窗上贴满了喜庆的春联和年画。
但失踪女子的家却是另一番景象。房子冷冷清清,没有红色的装饰,没有节日的横幅。屋里,只有她的丈夫一人。
典型的办公室职员——衣着整洁,举止有礼,积极配合调查。此时神情憔悴。典型的中上阶层居所。独栋。二层。房间宽敞。室内设计、家具布局,各种生活物品的选择,显出屋主是有品味之人。叶明走过其中一间卧室时,注意到床头有一箱打开的淡啤酒,纸箱盖撕裂,像是匆忙中拉开的。
叶明推开书房门。屋里一丝檀香与茶香的混合。靠一边墙壁是半开放式的书柜,每层都用细密的竹编隔开。几块普洱茶饼,包裹在素色棉纸中,上有手写年份标签。若干罐岩茶,密封于朱砂陶罐里,盖子上贴着手写字条,注有凤凰单丛、肉桂、水仙等字样。在书柜最上层,四只雕刻精美的锡制茶罐整齐地摆成一排——从标签上看,装的应该是明前龙井。玻璃柜门的内壁上,凝结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在第三层书架的左侧,一套色泽深沉的宜兴紫砂壶整齐排列,壶身温润光滑,显然是多年使用后的包浆效果。旁边,一个青瓷茶碗倒扣在竹托盘上,一支银制茶针静躺在天鹅绒衬垫的盒子里,映着冷光。靠在隔板上的半块茶砖有一角剥开,断面上透出细腻的金毫——很可能是失踪女子最后泡的滇红。
整个茶柜,精确得如同一张星象图。六大茶类按照发酵程度依次排列,连茶刀、茶针的摆放角度都一丝不苟,仿佛屋主随时会推门而入,凭借一汲山泉水,将沉睡的茶叶唤醒。
“我农家子弟出身,不懂今天的茶文化。这规矩实在是太多了。” 叶明自言自语道。
他走到院子里,沉默的氛围随即笼罩过来。案卷上提到,失踪的女子热爱园艺,是个极为细心的养花人。
他缓缓走着,目光掠过干枯的花坛,和门廊旁摆放的花盆。沿着墙根,一些缀着细小蓝色花朵的藤蔓依旧顽强地攀附在砖缝间,纤细的卷须牢牢抓住那些岁月侵蚀的裂缝。原本鲜艳的花瓣,如今已褪成黯淡的蓝宝石色,有些边缘微微卷起,似乎已经数周未曾浇水。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个园艺者曾经细心打理的痕迹。绕过屋角时,一股熟悉的清甜香气随风而至,幽幽地浮动在寒意之中。他抬头望去,一棵腊梅静静地站在墙边,金黄色的花朵在灰色的天空下悄然绽放。
4
两天后,重案组在酒店后方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地点就在失踪女教师曾入住的房间不远的山坡上。
有那么一瞬间,叶明心头一震——他们终于找到她了吗?但这份小小的欣快感在法医小组到达后便烟消云散。尸体已经严重腐烂,部分埋在枯叶和霜冻之下。这不是近期死亡。据法医团队估计,尸体在那里已经有数月之久,甚至更长。遗骸属于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既无身份证件,也没有随身物品。没有任何直接线索能将女尸与失踪的大学教师联系起来。尸体的发现地点,距离酒店如此之近,似乎暗示着某种联系。但时间线却讲述着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又为什么从未有人报案寻找她?这无疑是一桩犯罪案件——但不是他正在追查的那一起。
72小时过去,失踪女教师案仍无突破。警方提取了失踪教授家属的 DNA 样本,并输入全国数据库。未发现任何匹配。各大医院和太平间无名尸体的交叉比对也一无所获。网络犯罪部门扫描了暗网论坛,搜索人口贩卖、器官交易关键词,试图寻找可疑交易线索。结果:无任何发现。
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继续支撑刑事立案,这个案子很可能会被降级为普通失踪案件,交由派出所使用常规寻人手段办理。叶明力争之下,副局长勉强同意,目前仍维持刑事立案。叶明感激之余,心里又甚感内疚。所里案件积压严重,所有人都已经超负荷工作。此外,还有年度破案指标要完成,要是这个案子一直拖下去,领导不高兴不用说,同事也会有意见。感觉压力很重。
5
除夕夜,他在岗值班。队里的弟兄们都该休息一下,再说,他早已离婚,如今独自生活,没有什么牵挂,正好让同事和家人团聚一下。
晚餐时间,大队长推门进来,警用大衣肩头沾着雨水珠:”老叶,嫂子包的饺子给你带了两盒。监控系统没抽风吧?”
叶明指了指满屏正常的监控墙:“放心,连海滩礁石缝里野猫打架都看得清。”
大队长刚走没多久,新警陈浩又端着保温饭盒冲进来:“叶队,食堂最后一勺四喜丸子,给你抢来的!张姐说您就好这口肥的。”
除夕夜,机关食堂提供免费水饺,但刑侦队常因接警错过,故衍生出 “抢饺子”传统。
叶明掀开盖子,笑笑:“她把姜丝剁这么碎,是怕我吃不出戒烟糖味儿?”
尽管案件仍挂刑事案之名,实质上已被降级,人员以及物力资源已经转移。但他却始终无法放下此案。如果她真的遭遇了不测,那凶手是谁?她没有已知的仇家,没有债务,也没有任何危险的社会关系。她的生活轨迹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可能成为绑架或谋杀的目标。如果这不是一起刑事案,又如何解释?一个正值壮年的女性,事业成功,家庭稳定,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会有什么原因,一夜之间,便无踪无迹?
人不会凭空消失。你不用是干公安这行的,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盯着案卷,翻来覆去地查看每一页,仿佛答案就藏在字里行间,只等着他去发现。
一个文弱女子,从一间走廊有监控录像的酒店客房消失。没有录像线索,没有越窗痕迹,没有尸体。警方挂出去的寻人启事,没有回音。
他需要再看一遍监控录像。重新播放视频。已经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了。长走廊。失踪人出门。失踪人进门。以后直至报警,再没有人员出入。停车场录像。旅馆门前沙滩录像。失踪人员三楼东南角背面小山的录像。都在那里。都看了。无任何不寻常之处。
重读案件材料。浏览照片。有两张引起他的注意。大概是失踪人员大学年代的照片。一张站在公园小拱桥上,手举一把遮阳伞。另一张在个亭子边,小手包攥在身前。看来是天气热吧,也有可能对照相的人感到有所厌倦——人是面有倦容,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什么共同之处?两手总是垂在身前,闺秀一般。双脚总是併在一起,闺秀一般。如今这个年头,有多少20岁的女子会这样站立?不用劳烦,刷几分钟的网络媒体就知道了。当然,也没有必要深度解读。人都有自己的习惯。都是下意识的行为。不过双脚总是并拢的,不多见吧。你去赶地铁。刚来一趟,你晚了一点。要是个总是双脚并拢的人,怎么跑去赶那个车?你要是扭着屁股跑,你那个大家闺秀,到哪里去了?你要是个总是双脚并拢的女子,你手里拿的东西掉地上,你怎么去捡?你要是总是双脚并拢的女子,听见喊:“房子着火啦!”你跑是不跑?叶明心想:“这样说来,双脚总是并拢的人,有她的道理。” 但转念一想,“又多想了!不是说,民警大忌,无必要的深度解读吗?”
“陈浩没错,” 叶明自己想。“我是老派了,赶不上新潮了!”
刑挡再往下,还有若干张照片。10年到15年以后的样子吧。都是连衣裙或汉服。没有衣裤分穿的照片。这个他也想不清。要是一个女子对自己身材没有自信心,总穿裙子,也容易理解。看起来这个失踪女人,即使身着长裙,身段也是很标志的。如果不是身材问题,又会是什么呢?就是喜欢那个飘逸的服饰吗?一辈子就只跟一个护士短暂结过婚的他,不懂女人,实在想象不出来,为什么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会成为时尚。也许应该找个人去问问。要是让人奚落一顿,只要是有个答案,也值得。
6
出席一个案情研判会。与他调查的旅馆人员失踪案无关。叶明作为中队长,坐在刑侦大队长右侧。桌上是一份文书:
逮捕令。编号“虹公滨刑捕字〔2023〕第087号”。红色公章刻着“虹山市公安局滨海新区分局”。
会完后,又趴在警务终端前浏览失踪大学女教师的照片。留意到一个他没有太注意的细节。一张看起来像失踪人员少女时期的一张照片。身着粉色上衣,眼下垂,腼腆的样子,坐在茶桌后沏茶。身后是开放式茶架,摆设有若干茶叶品种和茶壶。地点不像家居,更像一个公共场所,比如茶室一类的。另一张,看来像20靠后快30的样子。身着黑色长裙。秀发拢成一个结,缠在脑后。端庄典雅的样子。身后是开放式茶架,摆设有若干茶叶品种和茶壶。人坐在茶桌后沏茶。地点不像家居,更像一个公共场所,比如茶室一类的。
如果这起案件有一个格外显眼的细节,那就是茶。家里是茶,照片里是茶。案件卷宗里,满是与茶相关的信息——记录、笔记,甚至整段的对话。失踪的女人,看来是一个茶痴。
叶明对茶一无所知。他也喝茶,但从不留意自己喝的是什么。对他来说,茶就是茶,这一杯那一杯,都没什么区别。
他决定深入了解一下这个女人的世界。从茶开始。
春节过后,他碰到陈浩,顺口问道:“现在大家都去哪儿喝茶?”
看到年轻警员一脸疑惑,他又补充道:“我是说,像茶馆那样的地方。现在的人,还去茶馆吗?”
“当然去啊,叶队!” 陈浩点点头,随后笑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叶队。如果您感兴趣的话,附近有一家不错的茶馆,叫 ‘泼茶香’的。”
“刚过40,我有那么落伍吗?” 他边走,边若有所思。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前,看看两头没人,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在这些年轻人眼里,我可能真是个跟不上时代的人。”
7
他预订了两人席,低调前往。为什么订的是两人?也难说为什么。职业习惯,让别人猜测不定,放松警惕?也许是为自己减轻尴尬的感觉。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要去这种 “文化” 地方。
茶馆内,灯光柔和。一张长长的木桌上,整齐摆放着青瓷茶具。身穿月白色旗袍的茶师轻轻敲击茶壶盖,发出清脆而节奏分明的声响。茶雾袅袅上升,在悬挂的灯笼微光下,如丝般飘散。
他告诉茶艺师自己预订了两人席。茶艺师微微颔首,露出温和的笑意。他坐下等待。然而,约定的时间到了,又过去了,对方并没有出现。
“茶,两人喝固然好,一人喝也无妨。” 茶艺师微笑着说道。
叶明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没错。叹了口气,示意可以开始茶道服务。
茶师动作优雅而沉稳,先温杯,再将细嫩的茶叶拨入茶荷。
“先生,今天为您选的第一款茶是 西湖龙井 。” 她轻轻拂过茶叶,指尖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您看,这些茶芽形似雀舌,色泽翠绿中透着淡淡的黄。这是 狮峰龙井 ,清明节前采摘的极品。”
她缓缓倾壶,让 85°C 的山泉水 顺着杯壁轻柔注入,让娇嫩的茶芽舒展,在水中如长枪般直立。
她双手递上茶盏,静静观察着叶探长端详那杯中浅金色的茶汤。
“先闻一闻——您能捕捉到那股炒豆香,以及一丝淡淡的兰花气息吗?”
他举杯长吸,然后抿一口。
“清香爽口……和一般的绿茶完全不同。”
茶师微微一笑。“龙井茶以色绿、香郁、味甘、形美著称。这里的茶树都生长在富含石英的土壤里。”
她放下龙井,开始准备下一款茶。
“接下来,我们尝试一款 福鼎白毫银针 。” 她摊开手掌,露出满覆白毫的茶芽。“这是一款‘白茶之美’,在阳光下自然萎凋 72 小时,未经揉捻。”
她直接用沸水冲泡茶芽。
“请看——银针在水中起伏翻腾,像不像月色下展翅的白鹭?”
茶汤微微荡漾,茶芽在其中轻盈浮动。她轻轻将杯子推到他面前,神色安然。
“它的味道纯净清雅,如山泉般甘冽,最适合静心安神,缓解夏日燥热。”
叶警抿了一口,茶汤入口柔和、干净,仿佛没有重量。他在舌尖停留片刻,然后缓缓咽下。
“这款茶,比龙井更温润……”
茶师取出一把 宜兴紫砂壶,动作娴熟地抓起几片茶叶,轻轻倒入壶中。
“第三款,我们来试试 安溪铁观音 。” 干茶落入滚烫的壶底,发出清脆的 “金石之声”。
她抬高水壶,高冲低斟,茶叶在水中翻滚绽放,一股浓郁的兰花香瞬间弥漫。
“看看这茶汤——琥珀金黄,澄澈透亮。初闻兰香,随后层层展开,带着熟果和蜜糖的甘甜。这种独特的韵味,我们称之为‘观音韵’。”
她稳稳倒茶,茶盏中七分满。
“小心,温度还高。 好的铁观音,七泡有余香。 ”
叶明凝视金色的茶汤,轻轻摇晃杯中茶液,端起浅抿。
“这香气……的确一层层展开……”
茶师取出一只 公道杯,手腕轻转,茶汤如弧线般流入杯中,动作行云流水。
“茶,就像人生—— 只有细细品味,才能领悟它真正的滋味。 ”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茶壶边缘,感受着壶底的余温,茶雾袅袅,盘旋于指尖。
“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或许,你能听到茶在与你低语。”
屋外,竹影随风轻晃,茶香在空气中缓缓升腾,如墨笔勾勒出的书法笔触,在静谧中无声流转。
8
如果有一个职业可以和刑侦警察相提并论,那一定是医院里的护士。叶明对此深有体会——他的第一段,也是唯一的一段婚姻,就是和一名护士结的。如今要是有人让他给人一条关于婚姻的忠告,那一定是:“如果你是警察,千万别娶护士。”
然而,最近他却被茶馆里的茶艺师吸引了。
自从第一次踏入那家茶馆后,他已经去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让他学到新的东西——不仅是关于茶,还有关于人生。
有一件事,他既觉得有趣,又感到疑惑——这些茶艺师,在工作时展现出的专业性。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手部动作精准而细腻,仪态端庄大方。她们待人温和、亲切,却始终保持着一层距离感。她们的举止,甚至连语言,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生硬而带有仪式感,仿佛她们存在于一个与客人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世界只分两种东西:逻辑和混乱。一个优秀的侦探,必须在看似混乱、无序、毫无逻辑的现象中,找到隐藏的逻辑。到头来,逻辑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姿态、象征、仪式、格言…这些不过表象而非本质,离开了逻辑,可以误导你,也可以做路标。
但茶世界的逻辑,却完全相反。本质不离表象,本质即表象。内容不离形式,形式即内容。照他的老逻辑,茶就是解渴的,感觉要喝的时候手边就有,喝完了爽快,这就是茶。照那样说,这些仪式化的泡茶过程,又有什么意义?
可矛盾的是,最近以来,茶道的逻辑他不仅不觉得无聊,反而渐渐沉迷其中。如果他一次次回来,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如果这里面有逻辑,那必然是一种他尚未理解的逻辑。
看着茶艺师泡茶时的动作,叶明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进入一种代入感——仿佛自己成了一名茶艺师,在茶馆里做着同样的仪式化表演。
桌上有茶、水、精致的茶杯。他握在手里的,是一串念珠,指尖不自觉地拨动着珠子,默默计数。而坐在他对面的客人,也不过是这一套仪式中的一部分。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情绪涌上心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立刻清醒过来,迅速调整自己。
“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让他不安。“我到底怎么了?荒唐!我是个大男人,是个人民警察——是个见惯生死的刑侦探员!”
他挺直了背脊,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衣服,希望茶艺师没有察觉到刚刚那一瞬间的失态。
9
寻人启事挂了将近半年。仍无有效线索。失踪人员的前单位以及家属也没有和警方联系。于是由刑侦大队牵头,联合技术中队、派出所召开联席会,作出案件性质再评估。结论输出:滨海旅馆人员失踪案由刑事案降级为普通失踪人员案,移交治安部门管理。《全国失踪人员信息系统》相应调整为“长期未结”,停止推送协查通报,撤下公共平台的寻人启事,失踪人及家属生物样本继续留存数据库,但不再主动发起定期比对。正卷存档,存入分局档案室,副卷封存,需三级权限调阅。
从联席会议出来,叶明回到中队自己的隔间。心中就是一种秋风瑟瑟、叶木飘零的感觉。是该与此案告别的时候了。话是这样说,旧习难改。想起来,看这个案子,前后也是半年多了。
失踪女教师的刑档中,有一部分是她的若干学术研究成果。一直没有功夫去看。怕看了也不懂。今天下了决心,坐下来,发誓要看一下。看完就撒手了,不再犹豫。他跟自己说。
电脑显示出的第一篇文章叫《部分线性可加空间滞后分位数回归模型的贝叶斯估计方法》。自由节点样条拟合… 利用非均匀B样条逼近未知函数… 节点位置由马尔可夫链蒙特卡罗算法动态优化… 逆跳马尔可夫链蒙特卡罗。
叶明把摘要来回读了几遍。不懂。换下一篇,是手稿,属于未发表作品,《Cournot 寡头竞争模型中的动态反应函数与纳什均衡存在性证明》。摘要说是要证明纳什均衡存在性时,需验证策略集的格结构及收益函数的超模性。Tarski不动点定理,应用于多企业竞争时均衡解集的非空紧凸性证明,马尔可夫完美均衡。
笔记边缘写着 “n=3时均衡价格弹性ε=1.83”。叶明误以为是加密坐标。不懂。
这些材料对他来说,犹如天书。看了一上午,感觉是出去走走的时候了。就去泼茶香吧,老地方。
平时的那个茶姐也不在。不过来多了,都熟悉了,也没有了尴尬感,感觉如今来这里,比陈浩民警小年轻还如鱼得水一些。“就是普洱吧,”他说。
但今天心思好像不在茶上。一会儿,茶好了。一边喝,一边在想事。有一会儿,他抬起头,就那样一直出神的盯着这个茶姐看。茶姐也感觉到了。腼腆的一笑。说:“叶警,今天的茶还好吗?”
他张嘴刚要说话。忽然间,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海。突如其来,毫无征兆,以至于当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性时,整个人都怔住了。不仅仅是震惊,甚至有种诡异的违和感,让他难以立即接受这个想法。但一旦它进入脑海,便挥之不去。这个念头如此有力,以至于他无法不去相信——它很可能就是事实。
要是这个案子,从开头就不是一起刑事案,而是一场假造的人员失踪案呢?有没有可能,所有他迄今为止了解到的,都只是一场“失踪”的假象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成立。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受害人,仅只有失踪人。
两个疑问随之而起。怎么能把失踪做到无影无踪?又为什么要失踪?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不难。关键是思路。思想一旦从 “遭绑架而失踪” 解放出来,“怎么做到?” 这个问题即刻就有很多现成的答案,不用说是民警,就是普通人也能想到。如果有人想制造失踪的假象,方法有很多。比如,她可能有一个替身协同。会议第一天是本人,而第二天,由替身进房间。提前预订两个酒店房间,也是一种可能。在会议期间悄无声息地换了房间,借助人流掩盖自己的行踪。技术手段无论多先进,总是有它的盲点。一个监控录像,会遗漏的东西很多,可以被利用的点也很多。仅仅借助技术手段,有很大的局限性。
这些都不难。难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事业成功,生活美满的人,会选择主动消失?”
“对呀,”他自问。“为什么?作为警察,我会追踪线索。但对人心,我又了解多少?”
那一时刻,他第一次深深的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性。80年代有个歌里唱:“我是一个小小的鸟,我想要飞,却又飞不高。”
他沉思很久,人好像入定一样,过了很久,忽然才想起来和人说话。
“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
“什么歌呀?”
“啊,没关系,”他忽然如梦方醒,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老啦,老歌啦。”
10
没有回分局。就只想沿江走一阵。这里很久没有来过了,工作太忙。从前来也都是为工作,今天就是想去走一走。
顺着江边走了一段,来到一个桥墩下类似娱乐场的地方。有滑旱冰的,还有滑滑板的。大多是青少年和青年人。其中一个滑旱冰的女孩,让他想起他的前妻。结婚前谈恋爱的时候,常跟她去这样的地方。她喜欢滑旱冰。
为什么人会喜欢上一样东西,一个地方,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一样东西,别的一个地方,别的一个人?比方他叶明吧,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警察。为什么是警察?不可以是大夫吗?不可以是教师吗?不可以立志去赚钱吗?赚不来钱,做个抢钱的也可以呀!要是没有抢钱的人了,还要你叶明这样的警察做什么?当然了,要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别人抓我,而不是我抓别人。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一转眼,人到了不惑之年,只是做警察,就已经20年了。下一个20年,恐怕也就是眨眼之间。
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着年轻人们滑滑板,滑旱冰。继续沿江而行。一辆拖船驶过,无声无息。一艘渡轮横江而来,沉闷的汽笛,在江面震荡。灰蒙蒙的天边。下午的太阳挣扎着要出来。
那个老歌又回到他脑中来:“我是一个小小的鸟,我想要飞,却又飞不高。”
或许她也是一个小小的鸟,曾经想高高的飞。想高高的飞,是一种抱负,一种奢望。叶明曾有过的梦想,她有过的梦想,人人有过的梦想。只是在她,一度高飞过。谁知道呢,很难说呀,也许她如今也仍然是一只高飞的鸟。但也有可能,今天就仅只是只无名的小鸟,飞而已,就仅只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在飞,自在的飞。飞不再是奢望,也不再是报负。这样的飞,也许就是人说的自由。
有人也许会说:“好残酷的自由。” 叶明想:“这样说话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虽然如此,我羡慕那种有勇气的人。想做一只小鸟,就做一只小鸟,如凡人一般生活。”
就在那一刻,他的警务终端上铃声响起。有警务需要他马上去处理。他快步回到江岸停车场,打开警笛。警车飞速朝发案地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