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的赋格

1

都说这是全国第二深的湖,最深处达百又五十米。但我哪里晓得这个去。那晚我只是和女友沿着悬崖往下爬,要去湖边摸一下水。夕阳正是最绚烂的时刻,湖面有紫霞自天而降。湖对岸的群山上空,西方の天际,有乌云拢聚。再稍等一阵,日头要被遮蔽,金色的光线要暗淡下来。心里会生害怕。

你不去,所以你就不明白。山中的一个湖,中等大小,水深却超过一百五十米。本是清澈的水,却是深黑的蓝。就有一种妖气,一种诡异感,一种超自然和异世般的氛围。放眼瞭望,只见天高地阔,然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着你,整个身体弩张箭拔。

终于抵达崖底。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湖面时,我的内心正处于这种状态。一切安静得出奇。头顶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却给你一种束缚于狭窄之地的感觉,仿佛踏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湖滩上没有沙滩,只是粗糙凌乱的碎石和岩块。而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湖水本身——有某种东西在里面,有威慑力,令人止步不前。明知道这和湖水的深度有关。但苍白的理性,弱者的口实,驱散不了人站在那片石滩上所感受到的不安。

我想起了多佛版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的封面。多年前所见,于今未忘。

我跳上一块最靠近水边的岩石。随即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声——是我女友。我转过头。她还站在我们方才下来的崖脚。

“我要尿尿。”我听见她说,声音微弱却清晰。“你给我拍一张照片。”

她开始下蹲。我举起手机,开始录像——落日余晖里,一个女子,宽衣下蹲,身下是碎石地,身后是棕白相间的岩崖。待她慢慢站起时,我回转头去。落日下的湖,倒悬的雾霭,金色的光束挣扎着,在乌云尚未合拢之前,奋力从云缝中透出。那一刻的景象,难以言说。

2

我们刚下来的悬崖背后,是一片杂草和灌木丛生的荒地。再往后,夕阳下,是成片的桉树林——高大、粗壮,树干扭曲,树皮剥落,树叶在风中摇曳,索索于半空中作潮汐之声。

就在那片林子深处,猛然间撞见无数半成品、鬼魅一般的庭院楼宅——链锁挂门,窗户破碎,阳台上缠满藤蔓,庭院和停车场野树丛生。随时有异类要扑出,为的只是一口鲜血,抑或我包里的现钞。即便加快了脚步,一种缓慢而深沉的忧郁却又悄然渗入心底。被遗弃的地方,总是会让人的灵魂染上一层落寞。

寂静中,我听见一个声音,犹若低语。那似乎是从某个已上锁的舞厅传来的。墙壁剥落的大厅,三合板封死的窗子后面,一场从未举行过的晚会仍在继续:画皮的面孔,形影相随,从未到场的乐队,琴声悠扬。

3

回到公路边时,路边停着一辆孤零的出租车。

“能不能不抽烟?”一上车,我便说。

那一排餐馆那离这里只有一公里远。

“那家味道最好。”司机一边说,一边指向其中一家。

菜单上列出的那些物类,全是濒危物种。你一看名字,都是可口的饭菜。你要一份这个,还要一份那个。透过餐馆敞开的窗户,我看到带我们来的司机,香烟仍挂在嘴角。

“试试本地的淡啤酒,”我对同伴说,“其实挺不错的。”

我离桌朝厨房走,要看厨子切鱼。原来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正弯腰伏在洗涤池边,手握一把扁刀,烁烁生光。

“那是我的鱼吗?”我问。

“是了,”旁边一个男人答道,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日光灯下盘旋。

端上桌的鱼,切成精致、花瓣般的薄片,摆成一个棱角分明圆球状的造型,让我联想到某种来自深海的神秘花朵。即使是东京的寿司大师,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紧接着上场的是那位石锅师傅,用一团火焰砰然点燃洗涤石锅,开始为鱼料理加热石锅。我转头望向窗外。

夜幕已然降临。我看见群山的剪影,看见渔火在漆黑的湖面上闪烁。但我无法忘记那个废弃了的度假酒店群的阴影——那些孤寂、破碎的窗户,堆满建筑垃圾空荡的过道,从未传出过鬼影人声的黑暗走廊。

4

开发商当初有过偌大的梦想:要在这一带打造出一座度假胜地——湖上是水上摩托,湖底是卡塔卡娜,桉树林中建起希尔顿,山脚开满景观美食,半山腰则是豪华别墅。四川游客阖家而至,吃香喝辣,麻将机上行云流水,低头族城市白领,夫妻双双,手机在手,终日不语,叭儿狗在前,骖蹔摇曳。

十年过去,这些别墅依然闲置——成了一座有铁门的鬼城。退伍军人的门卫在喝茶,监控摄像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眨着带血丝的眼,娱乐设施空空荡荡,房屋出租的横幅,早已被阳光晒得发白。

所有这一切皆无损此地景致。依然是山川秀美,景色惊人。楼上的卧室里有三扇巨大的观景窗,可以一览整片湖光山色。

“这地方适合做爱。”她说。

那晚我躺在黑暗中,双眼瞪着房顶上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青瓦片,瓦片上方高高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偏山野岭夜晚的死寂,有一种高亢的响亮,我都市的耳朵和魂灵,已许久不能习惯。我感到我的灵魂飘离身体,冉冉上升,像是失重,像是在太空,像是在星际间漂流。

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又转瞬而逝。然后我就想,曙光之下,一似过去,犹乎将来。或许阳光之下,依然可有新东西。我感到一种欣悦,叫做希望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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