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铃

译者小注:本篇是川端康成《たますず》的中译。日文根据新潮文库版《川端康成全集》。我小妹已过世十五年,她生前名叫玉玲,今日不知为何,想起她来,去问她女儿,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字,侄女回我说:“不知道。” 我父母都过世了,想问也太晚了。就找来川端康成这篇小说,做成这篇翻译。


听说治子直到气息将断的时候,耳边还在听她的玉铃。

把两三块月牙形的玉石,用细绳穿在一起,轻轻一摇,玉石彼此相触,便发出极轻微的声响。治子把这种东西叫作“玉铃”。

治子有三块月牙玉。是用三块来敲好呢,还是两块?想来想去,她觉得,三块玉发出的声音,比多块玉要好听得多。

作为治子的遗物,我得到了一块月牙玉。

有人说,不如把玉系在怀表链上。

稍微大了一点。

不过——

作为表链的装饰,确实偏大。但我那只怀表本身也不算小。于是照大家的说法,我把治子的月牙玉系在了表链上。

我的怀表虽旧,却并不算古,至多也不过五十年左右。可治子的月牙玉却是老物件,是日本古代留下来的遗物,说不定还是神权时代的玉石。也许,它与三种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并不相距甚远。

倘若记载属实,八尺琼勾玉是用八尺长的绳索穿起许多玉石,那么,那该是多少块玉啊。而那样一大串美玉,又该是怎样的光景。我想,在古代日本,要搜集到任何一种不逊于三种神器的美玉,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治子的这块月牙玉,据说是极为珍贵的古玉。即便放在那一众神器的玉石之中,想来也不会显得逊色。

可惜的是,我对古玉一窍不通。治子的这块月牙玉,究竟是翡翠,还是琅玕,我看不出来。琅玕或许也是翡翠的一种,就连治子的父母,对这一点也并不十分清楚。

“是翡翠吗?”我问。

“是。”他们回答。

如果我再问:“是琅玕吗?琅玕也是翡翠的一种吗?”

“是。”他们依旧这样回答。

这块月牙玉,是治子从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

至于“玉铃”这个带着古意的词,我只知道,它让人想到清亮的声响,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但这个词究竟从何而来,我并不清楚。是因为玉石相互撞击的声音?还是指玉石摇动的一瞬?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既然是治子所说,不妨就把玉石相撞时那一点玎玲声,当作“玉铃”的来由。

如果去请教考古学家或语言学者,而他们断言这种解释是错的,那未免太令人失望,也太扫兴了。

况且,“玉铃”虽说是古语,但它究竟产生于月牙玉盛行的时代,还是很久以后?是《万叶集》里的词,还是《新古今集》之后才出现的?若真要追根究底,恐怕只会令人失望。

于是,我索性就把治子那玎玎作响的东西,叫作玉铃。

治子的玉铃,我只听过一次。那一天,是我接受治子遗物——月牙玉的日子。三块月牙玉,分别分给了我、濑田,以及治子的妹妹礼子。玉石一块一块地分开,从此,再也听不到玉铃的声音了。

那天,治子的母亲把串在绳上的月牙玉提起,举到耳边,轻轻地摇晃。

“像鸟叫吧?”我屏息细听。

“濑田先生,治子以前给您听过吗?”

“啊……没、没有……”濑田结结巴巴地回答,脸一下子红了。

玉铃,的确像小鸟的歌声。

那声音,像余韵一般,微弱而低回,听来仿佛置身于静谧的梦境。它究竟像什么鸟,我说不上来,却又觉得似曾听过。那样的鸟,只在极其安静的地方才会歌唱。不用说,那样的旋律,也只有在日本才能听到。嘤嘤回转,变化无穷,古朴而典雅,妙不可言。那并不是某一种鸟,也不是某一只鸟。

我听得心神飘然。

治子的母亲不再摇动玉铃,而是把碧绿的月牙玉放在一块洁白的绸子上。那绸子像是仿绸,里面垫着棉絮,针脚细密,铺在一只桐木小匣里。月牙玉用紫色的绉纱包着,安放在白绸之上。

方才取玉时,母亲连同那块白绸一并拿了出来。这时,我看见小匣里还放着一张折起的纸,上面留着墨迹。

“那上面写的是月牙玉的来历吗?”我问。

“不是。”

我把那张纸展开,上面写着两首诗:

昨夜在玉铃声中

见到你的倩影

清晨,为什么这样动情?

玉铃换来了清晨的露

伤心的泪

却留不住斗室里

悼念情人的秋风

我反复吟味了一会儿,却不知道作者是谁。

“这是治子小姐写的字吧?”

“是的。”

“是在病情恶化之后?”

“是的。我想,她是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写的。以前,好像没有这些。”

我看了一眼壁龛里的治子照片。照片很大,上面系着一条黑色的丝带。照片前,摆着一只李朝时代的白瓷大瓶,瓶里插着几枝粉红色的蔷薇,花却不多。

虽然只是一张照片,治子的眼睛依然十分美。她面色憔悴,下颌清瘦。唇下略圆,微微前突,轮廓分明,近乎逼真。那神情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我意识到这只是亡者的影像时,她的目光却仿佛冷冷地向我逼近。

我的视线移向礼子。

礼子十七岁,是中学生,长得很像姐姐。她大概还不懂爱情。她的脸上,还看不出经受风雨后结出的情感痕迹。要像姐姐那样成熟,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她的脸型与治子极为相似,只是不知道内心是否也是如此。礼子身材丰润,却给人一种单纯的印象。

我又把目光移回治子的照片。若不是那条黑丝带,那便是活人的照片了。明明是生前所摄,可在这栩栩如生的亡者面前,坐着如此相似的妹妹,我心中不免生出难以言说的念头。

治子临终的时候,我想,她的眼睛或许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耳朵大概还能听见。所以,我总是把月牙玉举到她的耳边,轻轻摇动。治子的母亲说着,又摇起了玉铃。

“她好像听见了。”母亲说,“眉头轻轻动了一下。”

这时,正在听的礼子,也微微皱了皱眉。

“你也听听吧。”母亲把玉铃递给我。

我捏着绳子摇了一下,却没有听见那动人的鸟鸣,只听到杂乱而急促的声响,像急喘。

“你太用力了。要再轻一点,一下,一下地。”

“这样吗?”

“对。”母亲点头,“治子摇得要好听得多,只是——”

我把玉铃递给濑田。他和我一样,也没能摇出那美妙的声音。

濑田又把玉铃递给礼子。礼子比我们都要好些。

“姐姐以前把玉挂在脖子上摇过。”她一边对母亲说,一边把绳子系在自己的颈上。

她晃了晃头。

“没响啊。”

可我却听见了。

她又动了动肩,我再次听见玉铃声。

礼子像是刚从学校回来。月牙玉挂在她还穿着水兵服的脖子上,看起来并不相称。这样古老的项饰,无论戴在谁身上,大概都不会合适。她似乎把绳子系得太短了,玉石上端触到喉头,下端垂在水兵服的前襟上。样子虽不雅,却使她那带着细毛的颈项,因玉石的缘故,泛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我不禁去想最初发现月牙玉的古人。那时候,人们想必也是随着身体的动作来听玉石作响的吧。但我对那个时代的风俗一无所知。我隐约记得课本里的历史插图,觉得有些奇怪:用绳子串起的几块月牙玉,玉与玉之间似乎并不是紧贴在一起,而是留有空隙。这样一来,玉石便不会因身体的摇动而相互撞击。那么,玉铃的声音又从何而来?难道是在相爱的时候,不允许玉铃作响吗?我不禁想象起古代人在谈情说爱时,刻意不让玉铃出声的情景。

挂在礼子喉前的那三块月牙玉,或许正因为她虔诚而温顺地摇头晃肩,我又听见了玉铃声。

就这样,月牙玉让我想到古人,也更让我想起这玉的主人治子。像眼前的礼子一样,治子显然也曾把三块月牙玉挂在颈上,温文而优雅地晃动身体,让玉铃的美妙声音不断响起。礼子是在模仿姐姐。

我不禁猜想:治子在倾诉爱情的时候,是否也戴着那月牙玉?她有没有让恋人听过玉铃呢?治子对玉铃的迷恋,在我看来,本身就显示了女人在爱情中的一种智慧。

像方才那样的玉铃声,若是从被拥抱的女人颈间传出,恐怕胜过世上最美的情话。

起初,治子的母亲让我听玉铃时,我并没有想到,在倾吐心意时听见它,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直到礼子用颈项让它响起,我才忽然明白,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于是,我想起治子的母亲方才问濑田的那句话:

“治子以前给你听过玉铃吗?”

濑田当时吞吞吐吐,脸立刻红了。如果他真的听过,那一定是在谈情说爱的时候吧。我对濑田生出嫉妒,而在这嫉妒之中,又夹杂着无法排遣的悔恨。因为治子已经去世,依偎着她、听玉铃的时刻,已经永远不可能了。

正如治子放在装月牙玉的小匣中的诗:

昨夜在玉铃声中

见到你的倩影

清晨,为什么这样动情?

如今却变成:

玉铃换来了清晨的露

伤心的泪

却留不住斗室里

悼念情人的秋风

没有听到从治子颈间传来的玉铃声,仿佛是一生的幸福从我指间滑落。治子离世之后,我才想起去爱她,这固然显得卑俗可笑。然而,在谈情说爱时,能让你听见玉铃声的女人,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可是,治子在倾诉爱意时,真的让对方听过玉铃吗?这件事,只有濑田知道。

我正想观察濑田,看看当礼子挂着治子的月牙玉、轻轻摇动、玉铃悠然作响时,他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可就在这时,礼子却解下了颈上的月牙玉,放回白绸之上。

治子的母亲抽出穿玉的绳子,把三块玉一人分了一块。把月牙玉作为治子的遗物分给我们这件事,在来治子家之前,我和濑田已经谈过。

濑田把自己的那块玉放在手心看了看,说:

“给我点什么,把它包起来吧。”

“是啊。”

母亲递给他一块紫色的布。

“新村先生,你不需要包一下吗?玉石很硬,直接放在口袋里也行,不过——”

濑田用布把玉包好,放进衣袋。年轻的濑田似乎并不像我这样在意月牙玉。那美妙的玉铃声,好像也没有打动他。如此看来,他也许并未听过治子在倾诉爱情时的玉铃。

礼子把月牙玉放回白绸,收入那只小匣中。

“是按年龄分的。”母亲说,“新村先生拿到的是最好的一块,其次是濑田的,然后是礼子的。”

这分配,恰好与治子与我们的缘分深浅相反。

“这些我也不懂。”母亲补充道,“不过,分给新村先生的那块,据说是最好的。古时候的月牙玉,大概就像现在的翡翠吧。”

“这样一块块分开,就再也听不到玉铃了吧?”我说。

“治子不在了,家里也没人听了……不过,在她忌日那天,如果你们能来,把月牙玉带来吧。到那时,就又能听到玉铃了。”

我觉得这样很好,便对濑田说:

“下个月的忌日,把月牙玉带来吧。”

分散开的月牙玉,若在忌日那天重新聚在一起,治子的灵魂,大概也会回家来听玉铃吧。

我剪断绳子,把月牙玉系在银质表链上。

我驾车驶过赤坂城门。那里有一座桥,通往清水谷公园。桥那边的绿丛中,八重樱正在盛开。桥中央的栏杆上,挂着鲤鱼幡。已是四月末,离端午节不远了。暮春与初夏交替之际,正是清风宜人的时候。嫩绿的新叶间,衬着柔美的八重樱。我用月牙玉遮住阳光,贴近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假装透过玉石去看沟渠对岸的树林。

“真美啊。”我不禁赞叹。

当然,隔着指头厚的古玉,不可能看见对岸的水与树。但我看到的,却是月牙玉自身的清澈与晶莹。

那是蓝色,还是绿色?那是一种比想象中的绿更深、更浓的绿色,是世间少有的色泽。玉石含蓄地收纳着美,将光彩藏于内里,又透亮异常,在其中构筑出一个深邃而灿烂的世界。是幻想的天空,还是梦中的海?——然而,现实是明艳的五月。

如今最好的翡翠,是否也是这种颜色?我并不知道。若古代日本并不产翡翠,那么,与这块月牙玉同时代的人,是何等精心地将这些石头磨制成玉啊。

车从赤坂城门驶向四谷城门。月牙玉内在的美让我惊讶,路旁树木的绿荫也显得愈发鲜明。右侧沟渠对岸是小树林,左侧是旧赤坂离宫,深浅不一的绿叶在水中摇曳。道旁的树,不知是银杏还是法桐,新叶满枝。从车窗望去,那刚吐出的嫩叶仍分不清品种。因叶子尚小,树干显得发黑,看起来仿佛正温柔地抚摸着新叶,我的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然而,那黑色的树干忽然使我的心一沉。我想起治子母亲的话:她说,治子梦见了黑色的竹子,便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梦这种东西,很难说清。我也是间接听来的。但她指的,确实是黑色的竹子,影影绰绰,这一点恐怕没错。

忽然,狂风大作,浓雾弥漫。竹林在风中摇撼,被冷雾缠绕。那雾带着一丝紫色,是世间少见的颜色。那片竹林的竹竿全是黑色的,粗壮的黑竹交错耸立。叶子却与现实中的竹叶一样,是绿色的。奇怪的是,唯独竹竿是黑的。治子从梦中醒来之后,那黑色的竹竿仍然插在她心里。

世上确实有黑竹,也有水墨画中的竹子。然而,梦里的黑竹,并不会让人想到那些。治子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在做过那个梦的两三天里,她一直没有告诉我。直到后来,她对我说了梦,又说:“我要死了。”这是治子母亲转述的。

据母亲说,治子只提到梦见了黑色的竹竿,并没有说梦的前后情形。她在梦里做了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吗?

五月将至的中午,我走在大路上,心里仍描摹着那狂风紫雾中的黑竹竿,不禁感到寒意。道路两旁的银杏或法桐,树干也呈深色,却带着温暖的褐意;而治子梦中的竹竿,却是阴湿而漆黑的。

我再次取出月牙玉。这一次,不像在赤坂那样贴近眼睛,而是稍稍离开,让阳光透过玉石。这时我感到,在那稀世罕见的深翠色中,竟笼罩着一种同样罕见的沉重哀愁。自古以来,月牙玉多被埋藏在王侯贵族的墓中。埋葬的人早已消失,连骸骨也不复存在,唯有玉石依旧,仍然如此美丽。它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被重新发掘,其中一块到了治子手中,于是便有了那微妙的鸟鸣。我又回味起方才在治子遗像前听到的玉铃声。

四五天后,濑田来我家作客。

“从那天起,我一直做恶梦。”他说,“真叫人害怕。会不会是月牙玉的缘故?新村先生一点也没有吗?”

“嗯……”我想了想,“好像没有。”

“是吗?那大概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你做的是什么样的梦?”

“最讨厌的是关于脑血管的梦。醒来以后,连对方是谁、长什么样都记不清。只记得有五六个男人在乱斗,我也在其中。是被狠狠打了一顿,还是被撕裂了?忽然,我意识模糊,头皮松弛,软塌塌地起了很多褶子,大得可以抓住。我伸手一抓,发现褶子里有一根粗大的静脉。不知是谁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血管胡乱揉搓。旁边有人喊:‘别动血管,千万别动血管!’我心里想,这下完了。可那被揉搓的血管并不疼,也不难受,只是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真是个讨厌的梦。”我皱眉道,“月牙玉不至于让你做这种梦吧。”

濑田的梦,比治子梦见黑竹更令人不寒而栗。

濑田从口袋里掏出月牙玉,放在我桌上,仍包着那块紫布。我拿起他的玉,也把自己的从表链上解下,用绳子把两块玉串在一起。

“我们不是约好,在治子小姐的忌日那天,把三块玉合在一起听玉铃吗?”我一边说,一边提起两块玉轻轻摇动。

虽只有两块,却也像小鸟一样,发出嘤嘤的声音。

“和三块玉的玉铃相比,不一样吗?”我盯着濑田问。

濑田并没有认真听,显得心不在焉。他或许在心里暗暗嘲笑我像孩子一样玩玉铃吧。我却觉得,在治子家听到的三块玉的声音,与眼前这两块的声音并不相同。既然如此,濑田对此不感兴趣,也就不足为怪。这样看来,这柔弱的玉铃声,岂不是世间少有人能懂的孤音吗?

我把玉解开,把濑田的那块递给他,他却没有伸手来接。我只好把两块玉并排放在桌上。正如治子母亲所说,玉是按年龄分的,我的和濑田的,一眼便能分出高下。濑田的那块颜色较淡,还有几处白斑,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久埋土中而褪色。两块玉的质地,似乎差别很大。我把他的玉举到光下,发现其中的颜色,远不如我的那块深。

“新村先生要是喜欢听玉铃,我这块就先放你这儿吧。”濑田斜眼看着玉,“我想试试,没有玉,会不会就不做梦了。”

“我和治子小姐的缘分,不如你那么深。”我说,“就算把两块玉都放在枕边,恐怕也不会做梦吧。不过,你这样,不就是背弃治子小姐了吗?”

濑田重重地皱起眉头。刚刮过的鬓角露出青色的胡茬,手指上也长着浓黑的汗毛,眼睛和眉毛一样黑。他脸形瘦长,肤色发青,是个十足的城市粗人。

那些病态的梦似乎并没有折磨他。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机敏而有魅力。但很快又收起笑容,仿佛嘴硬心虚。

“你是说,因为治子死了,我就背弃了她,对吗?”他冷冷地说,“要是她还活着,说不定该说是她背弃了我。”

我用同样冷的语气回答:

“说你背弃她,不过是口头争辩。对死去的人,谈不上背弃不背弃。治子直到最后一口气仍在爱你,你怎么能背弃她?你们之间的经过我不清楚,但我同情治子小姐。我曾经通过她的爱,揣测你是怎样的人。即使现在与你相对而坐,我仍然这样想。”

我想起在赤坂城门把月牙玉贴在眼睛上看的情形。本来是想透过玉看对岸的新绿,却反而看见了玉石内里深藏的浓绿。

“或许你并不十分爱治子小姐,也并不真正了解她。”我说,“可我觉得,她的爱是紧锁着的,极其深沉。”

我与濑田并不算亲近,治子又已经离世,我并不想探究他们爱情的结果。我只是把治子的爱——不,把心爱的治子——当作那块月牙玉,与濑田分开来欣赏。可以说,治子是因死而爱,为爱而死。然而,她真正爱着的,也许并不是现实中的濑田,而是她心中想象出来的一个人。我这样说,或许仍带着对濑田的嫉妒。

濑田告诉我,他打算把月牙玉还给治子的母亲。我想,他来我这里,也许不仅是被恶梦折磨,内心恐怕还有难以启齿的苦痛。但从他进门起,我却已经失去了听他倾诉的兴趣。他又说,月牙玉价值太高,所以想还。据说,最好的月牙玉能值三十万到四十万日元,这也让我吃了一惊。治子的母亲或许并不知道行情,才把玉分给了我们。以如今翡翠的价格来看,月牙玉确实极为昂贵。至于在古代日本,月牙玉的价值,更是今日难以想象的。

“可如果还了,治子小姐的忌日那天怎么办?”我问。

治子的五月忌日,在我们分玉半个月之后。那天下着细细的雨。

治子的照片仍挂在原处。李朝的白瓷瓶里,依旧插着桃红色的玫瑰。四个人的座位与上次一样,只是礼子不再穿水兵服,而换了一件素净的衣裳。

庭院里,梅树下的山白竹叶子被雨水打湿。新叶刚吐,几乎认不出来。梅树也抽出了许多嫩芽,让我忽然联想到少女的发丝。礼子的黑发垂在双肩。被雨淋湿的老梅树干,在庭院里显得格外黑。

我一边从表链上解下月牙玉,一边低声问濑田:

“那以后,还做梦吗?”

濑田没有回答,只是从衣袋里取出月牙玉。

这是大家约好的,让治子听玉铃。治子的母亲用绳子把三块月牙玉串在一起。上次我和濑田曾私下合玉听铃的事,母亲并不知道。她把玉举到眼前,轻轻摇动,望着治子的遗像。

我也望着那张遗像。治子,是否正在听这如鸟鸣般的玉铃声呢?我屏息倾听。

玉铃的声音,仿佛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低语。

“治子常去新村先生家,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母亲问我。

“啊……”

我的女儿比礼子低两级,与她很要好。治子因此也常到我家来。她曾告诉我,她正与一位叫濑田的人相爱。而我,不过是在一旁观察一个恋爱中的女子罢了。奇怪的是,治子死后,我反倒觉得与她更亲近了。

母亲把玉铃递给礼子。礼子像上次一样,把玉挂在颈上,摇头晃肩,让我们听玉铃声。可这一次,我却没有再产生之前那样的感官震动,也没有去想治子是否曾在倾诉爱情时让濑田听过玉铃。倒是觉得,姐姐的命运仿佛传到了妹妹身上,这种感觉,微妙而难言。

如果濑田真的把玉还回去,我也打算把自己的那块,交给这位妹妹。

细雨之中,庭院里绿叶的光泽,映照着礼子的脸,也映照着治子的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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