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纳河发源于阿尔卑斯山。你要是从露佳斯神之城去日内瓦,晃动的列车向东北行驶,缓缓的罗纳河向西南流淌,就是从下游去上游,就是先有果后有因,就是先有后来才有当初。因果倒置,时间逆反。就有一种异样奇怪的感觉。自古以来时间都被比作河流。你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做这种比方的人,都是坐在船上顺流而下的人。他没有动脑子想想,世间还有逆流而上这么回事。他只是在想水是往下流,越流越晚,他就没有想到,人可以往上走,越走越早。开头有一个人说:“时间的长河。” 以后所有不动脑筋的人都跟着这样说,重复多了,就成了真理。连孔夫子都上了他的当。浴乎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孔子,其仁者乎!哲人?侬伐晓得。 上帝的财产与 Ambérieu-en-Bugey 之间,无尽的牧场。葡萄园。农田。深秋的罗纳河两岸,依然青葱。为什么总是罗纳河,犹如形影相随?世界虽然小,也不至于如此偶然。大河的源头,我也去过若干。有过若干干枯的记忆。沙漠里头的枯骨,可能也比那些记忆有滋味一些。我曾经去过黄河。依然记得我站在黄河的源头。若干条细小的溪流。有人要给我拍照。我说不用不用!一点感觉也没有。留给写教科书的人来做吧。只有我,还有若干别人。萍水相逢的人。就像一个概念。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一个所爱,没有一个弱女子跟着,没有身上这里一堆软东西那里一堆软东西的人在身边,不要说是去黄河源头,就是上天堂也不去。像开会一样。面前有个茶杯。有人来给你倒茶。一会儿又来倒茶。一看要是喝了一点,就给斟满,一看要是没喝,就给一杯新的。领导在讲话。发表重要指示。啊发表重要指示。啊,指示。就好像说,某个地方,某个人,某种时刻,某种东西。所有这些在我听来,凡是带每字的,都是跟我的灵魂没有关系的东西。所以也不关心,也不在乎。就好比听人讲:“ 一个人不能比自己高,一把尺子不能比自身长,大的东西比小的东西大,远的地方比近的地方远, 一个东西就是那个东西,而不是别的东西。” 听得我睡觉。这样的知识,我宁可不要。也不羡慕。又好比听见打雷,就问那个顺风耳,“哪里打雷?” 说:“雷起于雷处。” 你就想给他一大耳巴子。要是你给我讲,“我今天自己去了黄河源头了。站在三个细小的溪流旁边。要不要看我的照片?叫旁边三个人照的?” 你要是这样讲话,我只会想起一条沙漠里干枯的河床,堆满千年的白骨,不知已经被多少丧家之犬啃嗜过,又弃置在网上了。 一条奇特的河流。源自瑞士阿尔卑斯山。叫罗纳河。由西注入日内瓦湖,就改名叫拉克·罗曼。从湖的西南端流出日内瓦湖,又改名回去,叫做罗纳河。昨日你我往下走。走的是罗纳河。今日你我往上行,行的是拉克·罗曼。就是一个地方,但又是两个地方。感觉好奇怪。 你抗议了:“不要只是讲糊涂人的话,也说几句带情意的东西,好吗?” “好吧,我尽力而为: 我爱你。” “不要这个。” “好吧,再试一遍。看看你爱不爱听:谁也说不上,为什么在你生命里,会有一条河,和你走到一起。为什么不是别的一条河?谁也说不上,在你的生命里,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和你走到一起。为什么不是一个别的人?” 你不说话,脸慢慢转向窗外。 Nowhere to Go, Everywhere to Be 我的爱,这怎么可能是徒劳的?去旅游怎么可能是徒劳的?即使要早起,即使天还没有亮,从日光神的财产去日内瓦,怎么可能会是徒劳的!我爱你,我的宝贝!你不信新教,但你至少应该听说过马丁·路德,约翰·卡尔文。你不喜玄思,但你应该至少听说过让·雅克·卢梭。你不搞革命,但你应该听说过弗拉基米尔·列宁和娜蒂亚。地质学的千万年亿万年,和你无关,与我无关,但你至少应该听说过侏罗纪吧?没有听说过侏罗纪?那你应该听说过恐龙吧?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过一个小棕熊,你不是把它放你枕边了吗?小棕熊不是恐龙,但是和小恐龙一样,可爱又可掬,小熊和小恐龙不都是一样的吗?睡觉的时候可以搂着的吗?所以,我的宝贝,去日内瓦怎么可能会是徒劳的? 宝贝,我知道,去日内瓦意味着要早起。天还黑着,一直在修的路面,橘黄色的警告灯还在闪烁。一个法国警察走过,你看不清他的脸,他也看不清你。一个思绪重重,肩负重负的北非移民妇人走过,她看不清你,你也看不清她。但火车站就在前方不远处了,不几步就到了。把手伸过来,我拉着你。这里路面太坏了。都几个月了,他们还在这里修路。不知道要修到何时。 车站大厅里,弥漫着美式咖啡和羊角面包的香味。车站时起时落的播音,潮湿的旅游鞋在光滑的地面上跑动的声音。儿童的尖叫声。潮水般无序的旅客。 你起得太早,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到了这么一个地方,眼睛耳朵鼻子不停地工作,你感觉头脑昏沉,好像自己昨晚吸了毒一样。为什么一个火车站要叫做 «上帝的财产»? 没人知道。大概只有法国人知道。也许连法国人自己也不知道。去日内瓦在哪里坐火车?在帕特·丢坐。帕特·丢听起来像 « 怕他丢 ». 怕他丢了在法语里头是什么意思?就是 “上帝的财产” 的意思。但是没有人这么想,法国人不这么想,非法国人也不这么想,我的女友也不这么想。就是一个火车站么,和天主有什么关系?更不用提财产了?“去日内瓦,在哪里坐火车?” “啊,那你就去怕他丢吧!” 在上帝的财产里四处奔跑。售票厅在这边!咖啡吧在那边!我们的站台在这边!还有30分钟登车!等车从这个 通道上去!回来从这个通道下来! 咖啡买完了。离上车时间还有几分钟。过来宝贝,靠我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的小脸。哪里来的疱疹?眼角怎么也红了?都是你弄的。那个说的不对。是我弄的吗?不是我弄的吧。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我弄的吧。 你说,为什么在这里,都是坐火车?在你的印象里,在法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点,无论你要到什么地方去,都是坐火车。不是动车,法国人叫 TER 的,就是高铁,法国人叫 TGV 的。 你看对面,坐在我们对面,和我们一起在上帝的财产上车的,法国老祖母和她的孙女。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典型的法国小孩样。从车还没有开动,就捧着一个塑料罐吃意大利面沙拉。里面有火腿块,奶酪块,橄榄块,螺旋形状的🇮🇹面,蝴蝶形状的🇮🇹面。那种儿童的手,举着叉子,停在半空中。你猜不出来,那个晃晃悠悠的叉子,下一次是要戳向哪里 — 她自己的眼睛,还是脑们,还是盒子里头的饭菜。让人担心。面吃完了。祖母又给撕一块法棍。硬的好像胶皮一样。那个小女孩嘴咬着一角,小手使劲撕扯。你一边看,一边就想:“怪不得这里人的牙齿都不好。从小咬这个硬帮帮的法棍,这牙齿能好到哪去。” 火车到了 Bugey 以后,坐在我们对面的祖母和孙女下火车了。新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带着若干小孩子。细瘦的脸型,不苟言笑。小孩也都衣着整洁,言行拘谨,十分有教养的样子。我有一次在东京坐地铁,见过一个非常类似的妇女。有一种女族长的气质。带了一大家人进城去。后生们言行举止,让人起敬。新来的这个妇人和她的家人,让我想起东京这个日本家庭来。 车窗外,景色也变了。侏罗山白色的岩石。高耸的山峰。苍翠的植被。地质学上讲的侏罗纪,名字就来自这侏罗山脉。令我想起我曾经在我父亲的老家见过的山。现在想起来,也一定是侏罗纪的岩石。 Mont-Blanc 科拉文车站一出来,就是白山大道。为什么叫Mont-Blanc?天气晴朗的日子,顺着这条大街看下去,远方就是这个著名的山峰。你顺着大街走到底,是个大桥,名字叫做什么?Mont-Blanc!还会是什么? 站在桥头,你左边是日内瓦湖,右面是从湖里流出来的,重新又露面的罗纳河,正急匆匆的要往法国那边流过去。我把她拉过来。问她: “有没有听说过罗素?”Continue reading “逝者,如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