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洋草果树

1 就有那么一刻,也就是转瞬之间,一切落入沉寂——风骤止,湖面平静如镜,高高的洋草果树静立不动。静寂里,耳中仿佛听见了什么——一声轻微的响动,或许是一声哭泣。但来之无影,去也无踪,犹如从未发生。天高且远,云疏而淡。远方,山与湖相接之处,一抹薄雾。 他取出腋下夹着的牛皮纸信封,从中取出一叶纸。一张铅笔素描。纸张发黄起皱,边角破损,已无原作碳铅的新润。 一幅素描。三十年前发现女尸的地点。素描作者的位置,无疑就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这里湖水的深度,三十年来没有变过。水深齐膝。为什么选择站在水中做这幅素描?想不出有什么道理。 难以想象,三十年前七月的一个下午,如今这片荒凉的湖滩上,曾聚集了近八十名吵吵嚷嚷,身穿泳装的小学生。难以想象,这个沙滩上,当天曾经红旗招展;湖岸边这些树干上,曾经悬挂着无数横幅,庆祝毛主席横渡长江两周年。 谁又会想到,庆祝活动的第二天下午,又会在这里发现一具少女的尸体。“那个久远以前永久的下午。”他自言自语。 他涉过齐膝的浅水,缓步走向湖岸边最近的一片洋草果树林。人在右边的第三棵树前停下。从牛皮纸信封中取出另一张纸——一页像是从口袋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字迹潦草,显然是记录者匆忙写下的。上面写着: “女尸一具,初中年龄,半没于稻田边灌溉渠。” 湖岸及周围的景象这么多年几乎未曾改变,笔记中的描述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应,准确得令人惊讶。 很快,风又吹起来了。湖面泛起涟漪,草果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拉紧了制服的衣领,最后看了一眼那三棵树旁的水沟,随即转身,朝停放摩托车的土路走去。 2 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翻阅这个案卷了。总共就是五页纸:两页用老式中文打字机敲出的案情简报,三张有手写文字的信笺纸。钢笔字在纸上已晕成蓝色墨渍。底部盖着“革命领导小组”的印章,颜色也早已褪成暗褐色。除此之外,案卷中还有两幅铅笔素描:一幅画的是他当天下午才去过的湖岸,另一幅是未完成的素描,绘的是一只戴玉镯的手,纤弱细小,明显是一个女子的手。七张纸,这就是整起刑事案的全部案卷材料。 他喝口茶,将杯子放回桌上。旁边是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有的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是两个蓝黑墨水写的字:“绝密”,日期为 1968 年7月16日。档案袋背面有钢印痕迹——那是当年军管会专用的封缄。 这个陈年积压案的发现纯属偶然。就在一周前,县公安局搬出了那栋蜗居了三十多年的苏式老楼,搬进了政府机构改革后新建成的五层办公楼。搬迁当天,从那个被称为“档案室”的老旧地库里翻出了大量尘封的旧资料,其中就有这份档案。本应该在1982年档案清理时就销毁掉的材料,不知为何得以幸存下来。去问档案室,也没人能解释其中缘由。 窗外,雨幕之后,新落成的五层办公楼在铝合金窗框的冷光映照下闪闪发亮。他凝视着手中这份诞生于自己刚上小学那会儿的案卷,感觉后颈上一阵凉意袭来。 3 起草此案卷的办案人员是县公安局军管会一位成员。此人中校军衔,当时职务为政教员。案卷中的所有文件上都有他的签名,唯独两幅铅笔素描未署名,也无日期。打印稿和手写稿在内容上大体一致,但在个别措辞上略有不同。很可能是打印报告的人以手写稿为基础进行整理。两者结合起来,勾勒出一起谋杀案的简要描述: “日期:1968年7月16日。地点:湖岸。死者:女性。年龄:约在13至16岁之间。死因:待定。颈部有勒痕,不能确认为致命原因。” 一位村民发现尸体后,向县公安局军管会报案。军管会的政教员在当天对该案进行了初步调查,并作了报告中的笔录。案发前一天——7月15日,湖岸举行了一场由当地小学组织,庆祝毛主席横渡长江两周年的活动。约有三个年级、近八十名学生及其老师参加。 学校的调查显示,没有家长报告学生失踪。所有在学学生都于次日正常到校上课。尽管案卷所含信息极为有限,但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受害者并非本地学校的学生。此后警方也未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报案。 1968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一年。就在之前一年,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并在翌年达到高潮。各级政府机构,包括公安系统,几乎陷入瘫痪。社会陷入混乱,军队进驻各级政府,维持秩序。 案件就发生在军管会接管全国各地政权的时期。难怪一个少女的死亡未能引起太多关注,也难怪这份案卷中仅有寥寥数页记录。 4 连续两天,他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乎忘了湖岸谋杀案。周一一早,城郊一处工地电缆被盗的报案传来,他带着队员踩进泥泞的现场,半蹲着拨弄散落的绝缘皮条,切口平整——一看就是老手干的活儿。 下午,他在三个附近废品收购站的监控录像前耗了大半天,眯着眼盯屏幕半小时,终于从轮胎花纹辨认出那辆小货车——是常在这一带收废品的张某的车。 第二天本该轮休,副局长却把他叫去参加邻县系列盗窃案的联合分析会。路上,妻子打来两通电话——女儿的小升初志愿还没来得及和她好好商量。此刻,他正蹲在派出所调解室门口,等着民警调解完两户村民的宅基地纠纷,好确认其中一人是否与旧案嫌疑人有亲属关系。 一旦从日常事务中抽身出来,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那个湖岸案。那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不上来——却总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干了二十年,追了太多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像很多老刑警一样,开始有了疲劳感,渴望办一件更刺激、更有意义的大案?还是这案子触及了他内心更深的某个角落?毕竟,他是在这里长大、工作了一辈子,时间跨度如此之久的事,搅动起很多被日常事务淹没太久了的往事。 他又一次盯着案卷发呆。到现在,那五页笔录他早就能背下来。那样几页泛泛的的描述,又缺乏生物验证材料的支持,作为证据,几乎无任何价值。但那两幅铅笔素描呢? 那两幅素描,第一次看到就印象深刻。画这些素描的人,显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娴熟的绘画技艺。作者是谁?负责最初调查的军管会政教员是素描最可能的作者。毕竟,除了他,唯一知情的另一个人就只是誊写员。但要是誊写员和这个军管干部不是同一个人呢?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毕竟,军管会的干部们大多不做文书工作,会打字的,恐怕就更凤毛麟角了。 另一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那幅素描的内容。 如果这幅素描之所以收录在案卷中,是因为可以作为证据的话,仅只是一只手,又不是受害者本人的画像,能说明多大问题?有必要收入到档案里来吗?至少另一幅素描画的是湖岸,把它收到档案里来,还可以理解,至少可以理解为是对尸体发现地点的形象化描述。 但这个理由显然不适用于这副素描。为什么只是一只手, 而不是受害者?难道这只是巧合?都说文化大革命是个混乱的年代。就算是吧。要假设办公室里当年有人喜欢涂鸦,随手乱画的东西,不知怎么着在混乱中给收进了案卷。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一份谋杀案卷里,两幅素描,其中一幅分明是对案发现场的精确描绘,同样的风格,装在同一个案卷里,不可能纯属偶然。它们之所以被保留下来,必然有其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有种感觉,这个案子的关键,就藏在那两幅素描里。如果他能弄清谁是素描画的作者,搞个水落石出虽不大可能,上央视就更不用想了,但他至少会得个机会理解这个案子。就算是个梦想,一盘残棋的挑战吧,值得追究一下。 他想起了局里的老周——一位在岗四十年的“老档案”,综合科的,经历过多次运动,又赶上过改革开放。几年前才退休。 5 他对这段湖岸不熟悉。来回走了一阵之后,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老周忽然从一棵老榕树后面走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吓到你了,民警同志?”老周笑着说。 “哦,您好,嗯。”他有些语无伦次。 “坐,坐,随便坐。”老周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却没有去拿他的鱼竿。“暖壶在这儿,自己倒茶喝!” 他在地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都望着眼前的景色——午后的天空,开阔的湖面,远处地平线上的群山。 “昨天接到你电话后,”老周开口道,“我跟自己说,哎呀,这辈子都快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人会来问那个案子。我心想了,在家说话,还不如来这里说。我钓鱼的老地方!” “您早就知道有这么个案卷?”他问。 “只知道当年案发后有人简单处理过,”老周说,“但不知道还留了案卷。居然还有这么个东西,还居然让你们找到了,我算是服了,原以为局里的事,没有我老周不知道的!” “军管会接管时,您在综合科工作,”他顿了顿,“跟军管会的干部共事是什么感觉?” 老周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电话里,”老周终于开口,“你问过我这案子是谁负责的。以前也不愿意去多想它。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说说也无妨。他是政教员,日常事务基本都归他管,不是那位营长。” “这案子就他一个人调查的?” “是他负责,但也谈不上‘调查’。1968年是个疯狂年头,局里资历老的都被撤了职,或者成了人民公敌。人手少,大家也害怕。案子没人报,即便报了也没人细查,大家都忙着搞革命。” “案卷里的材料,只有他一个人的签名。”他说。 “现在想起来,他对这案子确实上过心,”老周点点头,“即使在那个年代,我也感觉这挺反常的,因为他是个忙人… 你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知识分子型的,挺内敛寡言,爱看书、会写字,不是所有军人都能做到这些。”Continue reading “高高的洋草果树”